凛冽的寒风卷过秦岭余脉,吹动着崎岖山道上如林的旌旗。玄黄色的“大西武定”旗与猩红的“恭亲王帅”旗,如同两条蓄势待发的巨龙,在米仓山险峻的群峰之间遥遥对峙。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燃的紧张与铁锈般的杀伐之气。
石达开勒马立于米仓道南端一处名为“鹰回岭”的制高点上,玄色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蜿蜒如蛇、两侧峭壁如削的狭窄谷道。攀西老营的精锐步卒依托山势,利用巨石、伐倒的巨木构筑了数道简易却坚固的防线。新铸的抬枪被精心布置在视野开阔、射界交叉的岩穴和垒石之后,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北方。山地营的精锐则如同融入山林的幽灵,早己按石达开的命令,携带强弩、火油和绳索,攀上了两侧人迹罕至的绝壁,潜伏待命。
“陛下,”李复猷指着谷道尽头隐约可见的烟尘,“探马回报,奕訢亲率中军主力约五万人,己过米仓山北隘口!前锋是其麾下最精锐的‘神机营’火枪队和‘健锐营’重甲步卒,由悍将多隆阿统领!看这架势,是想凭借火器和兵力优势,硬啃下米仓道!”
石达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封的冷静。他早己通过“谛听”和前线斥候,摸清了奕訢这支主力的底细。神机营装备了部分进口的前装燧发枪,射程和精度优于绿营的鸟枪,健锐营更是身披重甲,擅长结阵攻坚。奕訢这是吸取了僧格林沁轻骑冒进的教训,稳扎稳打,试图用火力和重兵碾压。
“多隆阿?朕记得他,在安庆没少吃湘军的苦头。”石达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传令:前两道防线,只留少量疑兵,诱敌深入!抬枪营主力后移至‘鹰回岭’下的‘葫芦口’!那里谷道最窄,两侧崖壁最高!朕要在那里,给奕訢的‘神机’‘健锐’,好好放放血!”
米仓道北端。
清军大营绵延数里,营盘森严。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僧格林沁那颗怒目圆睁、石灰封存的首级被供奉在香案上,更像是一道沉重的诅咒,而非激励。
奕訢脸色铁青,眼窝深陷,多日的急行军和僧王头颅带来的冲击让他心力交瘁,但眼中燃烧的复仇之火却更加炽烈。他指着地图上狭窄的米仓道,声音嘶哑却充满杀意:“多隆阿!本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必须给本王打通米仓道!石逆以僧王祭旗,辱我大清太甚!本王要他的成都,鸡犬不留!”
多隆阿,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满洲悍将,单膝跪地,瓮声道:“王爷放心!末将己探明,逆贼在谷口布有防线,但兵力不多!我神机营火枪可百步外毙敌,健锐营重甲无惧箭矢滚木!只要稳步推进,必能碾碎石逆的乌龟壳!末将愿立军令状!”
“好!”奕訢猛地一拍桌案,“全军压上!火炮营携带了部分新购的西洋炸炮,紧随其后!给本王轰!狠狠地轰!炸平那些碍事的工事!本王要亲眼看着石逆的兵,在这米仓道里化为齑粉!”
翌日清晨,沉闷的号角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清军进攻开始了!
多隆阿亲自压阵。数千名神机营火枪手排成三列横队,踏着相对整齐的步伐,在鼓点的伴奏下,缓缓向大西军的第一道防线推进。他们手中的燧发枪在晨光下闪着寒光。其后是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健锐营重甲步兵,厚重的棉甲外罩铁甲,手持长矛大刀,步伐沉重。再后面,则是推动着沉重火炮的炮兵,以及黑压压的后续步兵方阵。清军如同一条钢铁与血肉组成的巨蟒,缓慢而坚定地挤入狭窄的米仓道。
大西军第一道防线上,只有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下,被神机营的火枪齐射轻易压制。清军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顺利”地突破了第一道、甚至第二道简易防线。
“哈哈哈!石逆不过如此!儿郎们,加快脚步!首捣葫芦口!” 多隆阿骑在马上,看着“溃退”的零星大西士兵,得意大笑,心中对石达开的忌惮也消减了几分。看来僧王被杀,让石逆也慌了手脚,只能节节败退!
清军前锋,在相对轻松的气氛中,涌入了米仓道中段最狭窄、最险要的“葫芦口”!两侧崖壁如同被巨斧劈开,陡峭高耸,天空只剩下窄窄的一线。道路在此处骤然收紧,仅容五六人并行。
就在多隆阿的前锋完全进入葫芦口,后续部队也拥挤而入,队形不可避免地出现混乱和拉长之时——
“抬枪营!目标——清妖火枪队!放!” 鹰回岭上,石达开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轰!轰!轰!轰!轰!
早己蓄势待发的数十杆新式抬枪,在葫芦口上方和两侧预设的隐蔽阵地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居高临下!距离极近!目标明确——清军赖以倚仗的神机营火枪手!
铅弹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神机营士兵身上单薄的号衣和皮甲,在威力巨大的抬枪铅弹面前如同纸糊!密集的队列瞬间被撕开一道道血淋淋的缺口!惨叫声、铅弹入肉的闷响、燧发枪脱手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
“敌袭!隐蔽!” 多隆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发出惊恐的嘶吼!然而,狭窄的葫芦口根本无处可躲!两侧是高不可攀的绝壁,前后是拥挤混乱的己方士兵!
“第二队!放!” 石达开的命令毫不停歇!
第一队抬枪手迅速后撤装填,第二队立刻补位,又是一轮更加精准致命的齐射!目标转向了试图结阵的健锐营重甲步兵!
噗!噗!噗!
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响起!健锐营引以为傲的重甲,在近距离的抬枪铅弹面前,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铁皮罐头!厚重的甲叶被洞穿、撕裂!铅弹带着巨大的动能钻入肉体,带起一蓬蓬血雾!号称刀枪不入的重甲步兵,成片倒下,沉重的身躯堵塞了狭窄的道路!
“放箭!滚木礌石!” 石达开再次下令!
早己潜伏在两侧崖顶的山地营士兵闻令而动!密集的箭矢带着尖锐的呼啸射下!磨盘大的巨石和粗壮的滚木被奋力推落!轰隆隆的巨响如同山崩地裂!
前有抬枪火力覆盖,头顶是滚石箭雨!拥挤在葫芦口的清军彻底陷入了人间地狱!狭窄的空间成了死亡陷阱,士兵们互相践踏,哀嚎遍野!神机营的火枪手成了活靶子,健锐营的重甲成了累赘,火炮营更是被堵在后面动弹不得!
“顶住!给老子顶住!” 多隆阿挥舞着腰刀,声嘶力竭地试图稳住阵脚,但一颗呼啸而来的抬枪铅弹狠狠地击中了他胯下战马的头部!战马惨嘶一声,轰然倒地,将多隆阿重重摔下马来!
“将军!” 亲兵们惊叫着扑上去救援。
“撤!快撤出去!” 多隆阿满脸血污,狼狈不堪地嘶吼着。他知道,再不撤,整个前锋都要葬送在这葫芦口了!
清军如同退潮般,丢下满地尸体和重伤员,惊恐地向谷口方向溃退。撤退很快演变成了大溃败,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鹰回岭上,石达开冷漠地看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抬枪的威力在此次伏击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对密集、缓慢的敌军造成了毁灭性打击。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奕訢的主力尚在,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停止追击!加固工事!清点弹药!” 石达开沉声下令。他需要利用这场胜利,进一步消耗和震慑敌军,同时等待其他战线的消息。
汉中,恭亲王行辕。
当多隆阿浑身浴血、头盔丢失、带着不足半数残兵败将逃回大营,哭诉葫芦口惨败时,奕訢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最后化为一片死灰。他精心准备的、倚仗火器重甲的开局,竟然在狭窄的山道上,被石达开用抬枪打得如此凄惨!神机营折损近半,健锐营伤亡惨重!
“废物!一群废物!” 奕訢暴怒地掀翻了帅案,笔墨纸砚散落一地。他指着多隆阿,手指因愤怒而颤抖:“本王给你最好的兵,最好的火器!你…你就给本王打成这样?!”
“王爷!非是末将无能!实是那石逆抬枪太过犀利!居高临下,又占据地利…我军…我军施展不开啊!” 多隆阿跪在地上,悲愤地辩解。
“抬枪…又是抬枪!” 奕訢眼中充满了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僧格林沁死于抬枪,多隆阿败于抬枪!这石达开手中的火器,竟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传令!” 奕訢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中闪烁着更加阴鸷和疯狂的光芒,“暂停正面强攻!给本王调集所有火炮!集中轰击‘鹰回岭’!本王要把那座山头,炸成白地!还有,立刻给云贵劳崇光、陕甘麟魁发令!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猛攻川南、川北!本王要石达开首尾难顾!”
成都,翼王府静室。
浓重的药味几乎化不开。柳如烟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她刚刚经历了一次凶险的咯血,脸色灰败如金纸。葛老在一旁施针,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眼中充满了疲惫与忧虑。
雷焕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米仓道初战告捷的喜色,但看到柳如烟的模样,心又沉了下去。他低声汇报了战况。
柳如烟极其艰难地睁开眼,眼神己有些涣散,但听到“抬枪显威”、“奕訢暂停强攻”时,那黯淡的眸子里还是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细若蚊呐,断断续续地对雷焕章道:
“南…南线…宝英…危…劳崇光…稳扎…稳打…土司…反复…须…须…”
她喘息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气力不济。
葛老连忙上前:“丫头!别说了!省点力气!”
柳如烟却固执地摇头,颤抖着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桌案上堆积的川南卷宗,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七…策…平…南…” 这是她在病中呕心沥血,为韩宝英筹划的稳固川南、分化瓦解清军和土司的七条策略!是她用生命最后的光焰,为新朝燃尽的最后一份心力!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鲜血再次染红了素帕。柳如烟的意识迅速模糊下去,陷入了更深的昏迷。她纤细的手指,却还固执地指着那份凝聚着她最后智慧与心血的“七策平南”手稿。
雷焕章看着那染血的手稿,又看看病榻上气若游丝的柳如烟,这位以铁腕著称的枢密副使,眼眶瞬间红了。他郑重地捧起那份沉甸甸的手稿,如同捧起一座山岳。
“柳先生…焕章…明白了!您放心!南线…绝不会垮!”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静室,嘶哑着对等候的亲信吼道:“八百里加急!将此策…火速送往永宁韩将军处!告诉她…这是柳院正…以命相搏…换来的破局之策!让她…务必…不辱使命!”
静室内,药香弥漫,烛火摇曳。柳如烟的生命之火,在米仓道胜利的捷报声中,在川南未卜的烽烟里,微弱地跳动着,仿佛随时会熄灭。而千里之外的永宁城下,韩宝英正看着成都送来的、柳如烟以命相搏的“七策平南”,泪流满面,随即擦干眼泪,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坚毅火焰,开始了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生死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