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谷，狭窄如肠。两岸峭壁如刀劈斧削，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息。湍急的河水在谷底咆哮，掩盖了无数细微的声响。这里是伏击的天堂，也是死亡的地狱。
石达开和他那支刚刚成军的山地营，如同三百头融入山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在河谷东侧陡峭的山脊密林中。他们放弃了笨重的辎重，只携带了抬枪、硬弩、砍刀、绳索和少量火药干粮。攀西老营的山民猎户在前探路，动作轻捷如猿；黑山归顺的彝兵则利用对同类气味的敏感，警惕地嗅探着空气中的每一丝异样。石达开亲自居中，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下方蜿蜒的河谷小道。
“报——！王爷！”一名斥候如同壁虎般从岩壁上溜下，压低声音，“禄阿古前锋约五百人，皆是黑山彝部精锐，己过鹰嘴岩！乌蒙禄万福的主力约两千五，在其后五里，队形松散，携带不少劫掠的牲畜！”
“好！”石达开眼中寒光一闪，“禄阿古急着报仇，跑得最快，正好先剁了他的爪子！传令：山地营一队（汉兵），沿此线布设抬枪，封住谷口退路！二队彝兵，随本王下到半山腰那片乱石滩埋伏！三队汉兵，攀上对面崖顶，听我号令，滚木礌石伺候！记住，打禄阿古要快！要狠！打掉他，禄万福那条老狐狸的胆气就泄了一半！”
命令被迅速而无声地传递下去。三百条身影如同水银泻地，精准地消失在各自预设的伏击位置。抬枪沉重的枪管被架设在茂密的灌木和岩石之后，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下方必经的狭窄谷道。彝兵们抽出锋利的弯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中燃烧着野性的战意和对新主将的信任。
沉闷的马蹄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谷的寂静。禄阿古一马当先，他年轻的脸庞因仇恨和急进显得扭曲狰狞。身后跟着五百名同样杀气腾腾的黑山彝兵，他们穿着杂乱的皮甲，挥舞着弯刀长矛，口中呼喝着复仇的号子，对两侧陡峭的山壁毫无防备之心。禄阿古满脑子都是攻破永宁，活捉韩宝英，将石达开的新政踩在脚下，为父报仇的狂热冲昏了他的头脑。
“快！过了前面鹰嘴岩，永宁就在眼前！金银女人，任你们抢！”禄阿古挥舞着弯刀，嘶声鼓噪。
当禄阿古和他的前锋完全进入那片布满嶙峋巨石的狭窄滩涂时——
“放！”石达开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抬枪轰鸣骤然撕裂了山谷的宁静！数十杆抬枪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密集的铅弹如同死神的镰刀，瞬间扫过毫无防备的彝兵队伍！冲在最前面的禄阿古只觉得座下战马猛地一震，随即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掀飞出去！人在空中，他便看到自己心爱的战马和身边的亲卫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惨叫声、马嘶声、铅弹入肉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奏响了地狱的序曲！
“敌袭！有埋伏！”侥幸未死的彝兵惊恐地尖叫，队伍瞬间大乱！他们本能地想后退，但狭窄的谷道和混乱的人马堵死了退路！
“杀——！”石达开如同猛虎下山，第一个从半山腰的乱石后跃出！手中那柄饮过无数清妖鲜血的佩刀划出死亡的寒光！他身后的山地营二队彝兵，看到昔日仇敌的惨状，又见翼王身先士卒，胸中野性彻底爆发，发出震天的战吼，挥舞弯刀，如同下山猛虎般扑向混乱的敌军！
几乎同时，对面崖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磨盘大的巨石和粗壮的滚木被三队汉兵奋力推下！它们带着毁灭的威势，翻滚着、跳跃着，狠狠砸入下方拥挤混乱的人群！惨嚎声瞬间被淹没在巨石滚落的轰鸣和骨断筋折的可怕声响中！
伏击！完美的伏击！抬枪的远程火力覆盖制造了最初的混乱和巨大杀伤，滚木礌石彻底封死了退路并制造了二次杀伤，而石达开亲率的近身突击，则如同烧红的尖刀捅入黄油，将禄阿古这支复仇心切却缺乏纪律的前锋彻底击溃！
禄阿古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他左臂被铅弹撕裂，血流如注，头盔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脸上满是血污和泥土。他惊恐地看着那个如同魔神般在己方人群中纵横捭阖的身影——石达开！刀光过处，无人能挡其一合！自己麾下最勇猛的战士，在他面前如同草芥般倒下！
“石…石达开！”禄阿古发出绝望而疯狂的嘶吼，捡起一柄弯刀，踉跄着扑了上去！他要亲手为父报仇！
石达开眼角余光瞥见扑来的禄阿古，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他甚至没有回头，在劈翻一名敌兵的同时，身形诡异地一旋，让过禄阿古拼尽全力的一劈，左手如铁钳般闪电般扣住禄阿古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捏！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禄阿古凄厉惨叫，弯刀脱手！
石达开右手佩刀顺势一抹，冰冷的刀锋瞬间划过禄阿古的咽喉！
禄阿古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涌鲜血的脖子，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乱石滩上，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那双至死都充满仇恨和恐惧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黑沉沉的天空。
主将授首！本就崩溃的黑山残兵彻底失去了抵抗意志，要么跪地投降，要么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狭窄的死亡谷道中绝望逃窜，被埋伏的抬枪手和崖顶的弓箭手无情狙杀。
战斗结束得比预想中更快。不到半个时辰，禄阿古和他五百前锋精锐，全军覆没！河谷中尸横遍地，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王爷！禄万福主力听到枪声，停下了！似乎在观望！”一名斥候飞速来报。
石达开站在禄阿古的尸体旁，甩了甩刀锋上的血珠，目光投向河谷下游禄万福大军停滞的方向，眼神冰冷而充满压迫感。他知道，禄万福这条老狐狸被这雷霆一击打懵了，在犹豫是进是退。
“抬枪队前移！占据前方隘口！把禄阿古的脑袋，给禄万福送过去！”石达开的声音带着铁血的威严，“告诉他，本王在此恭候大驾！若敢再进一步，黑水河谷，就是他乌蒙部的葬身之地！”
禄阿古血淋淋的头颅被长矛高高挑起，送到了禄万福大军阵前。当禄万福看到自己寄予厚望、用以打头阵的侄子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时，饶是他老奸巨猾，也惊得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凉气！前方山谷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隐隐传来的抬枪轰鸣，更是让他心惊肉跳！石达开…竟然这么快就全歼了禄阿古的精锐？！他用的什么妖法？那抬枪的威力，竟恐怖如斯？！
“大头人…还…还进兵吗？”一个头人心惊胆战地问。
禄万福看着前方如同巨兽张口的险恶山谷，又看看军心浮动的部下，再想想石达开那神鬼莫测的手段和成都方向传来的“翼王在川南大开杀戒”的流言，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他本就是个首鼠两端、只图自保的土皇帝，与石达开硬拼，胜算渺茫，就算惨胜，也必然元气大伤，周围其他土司和清廷会立刻扑上来将他撕碎！这买卖，太不划算了！
“撤…撤军！”禄万福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立刻撤回乌蒙山！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再踏出山寨一步！” 他深深地、忌惮地看了一眼黑水河谷的方向，调转马头，带着惊魂未定的乌蒙大军，如同潮水般仓皇退去，连头都不敢回。西南边陲最凶悍的土司之一，在石达开铁血铸就的山地营面前，一触即溃！
黑水河谷的硝烟尚未散尽，石达开正指挥山地营清理战场，收拢俘虏。大胜的喜悦在战士们脸上洋溢，彝兵们看向石达开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敬畏和狂热。然而，石达开心头那因天京危局而笼罩的阴霾并未散去。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暂时打退了豺狼，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冲破谷口的烟尘，首扑石达开而来！马上的信使风尘仆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显然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奔袭！他滚鞍落马，踉跄着扑到石达开面前，双手高举着一封被汗水浸透、染着猩红印记的密信，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王…王爷！成都…雷军师…八百里加急！天…天京…”
石达开的心猛地一沉！他劈手夺过密信，撕开封口，雷焕章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开篇便是那八个如同血染的惊心大字：
天京将陷！速归定鼎！
紧接着，是更详细、更令人窒息的描述：粮绝！城崩！地道炸药！洪秀全言语错乱，有弃城之意！陷落只在旬日之间！十万军民危在旦夕！信末，雷焕章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大胆：
蜀地初定，强敌环伺，新政维艰！然天京若崩，国本动摇！王爷！时不我待！当断则断！唯有于川中另立乾坤，重铸国鼎，方能凝聚人心，抗衡天下！此乃破局唯一生路！万民翘首，待王定夺！焕章冒死泣血以闻！
轰！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石达开脑海中炸开！饶是他心智坚毅如铁，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胸口！天京…真的要完了！而且就在眼前！洪秀全…天王…竟要弃城？！那太平天国…还有何国可依？！
雷焕章的建议更是石破天惊！在西川建国！另立乾坤！这…这是要彻底与天京切割！是自立门户！是滔天的胆魄！但雷焕章说得对！天京一陷，太平天国这面旗帜就倒了！军心民心必然大乱！清廷会集中所有力量扑向西川！恭亲王奕訢、陕甘麟魁、云贵劳崇光…还有那些对新政恨之入骨的士绅豪强…内忧外患，瞬间便会将西川这初生的基业撕得粉碎！
唯有立刻竖起一面新的、更强大的旗帜！凝聚所有力量！将“翼王”之名，升格为“国主”！将“保境安民”、“耕者有其田”的新政，上升为国策！以西川天府之国为根基，以攀西老营和新生力量为爪牙，以新政凝聚的人心为后盾，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天崩地裂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能让他石达开，拥有真正抗衡天下、改写历史的资本！
石达开猛地攥紧了密信，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黑水河谷中正在欢呼胜利的山地营战士，扫过远处永宁城的方向，那里有他正在推行新政的女儿，扫向成都，那里有命悬一线的柳如烟和坐镇中枢的雷焕章，最后，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投向了那即将陷入火海与血泊的天京城！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山风呼啸，卷动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未散的硝烟。石达开眼中，所有的挣扎、犹豫、悲悯，最终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熔岩般炽热而坚定的决绝所取代！历史，就在他手中！是随天京一同沉沦，还是在这巴山蜀水之间，亲手开创一个全新的天地？！
“传令！”石达开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整个黑水河谷，带着一股开天辟地的决然，“山地营，押送俘虏，即刻回师永宁！韩宝英留守永宁，继续新政，不得有误！其余人等，随本王——星夜兼程，回成都！”
他没有说回成都做什么，但每一个听到他声音的人，无论是汉兵还是彝兵，都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足以改天换地的磅礴气势！翼王的目光，己不再局限于一场战斗，一个州县。那目光所及，是万里江山，是乾坤再造！
石达开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战马感受到主人沸腾的意志，发出一声激昂的长嘶！他最后看了一眼西南乌蒙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禄万福，算你跑得快！待本王料理完这改天换地的大事，再来与你清算！
“驾——！”一声厉喝，石达开一马当先，带着一股席卷天地的气势，冲出了血腥的黑水河谷，向着成都，向着那个注定将石破天惊的未来，疾驰而去！在他身后，是刚刚经历血火淬炼、初露锋芒的山地营，以及…一个即将在血与火中诞生的新国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