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蜷在桥洞底下最黑的角落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桥墩,他现在连桥洞外面都不敢去,他怕。怕得要死。
他怕那些红了眼的“投资客”,那些人找不到骗他们钱的刘麻子、王总,肯定会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他们认得他这张脸,要是被他们撞见,肯定又是一顿往死里打,他现在的身子骨,再挨一顿,怕是真要散架了。
他更怕回村,他不敢想,他出来的时候,是跟几个老实巴交的叔伯拍着胸脯借的钱,叔伯们看他收废品“像个人样”了,才咬着牙从牙缝里省出来借给他的。
现在呢?钱没了,一分不剩。拿什么还?叔伯们家里也不宽裕,就指着这点钱过日子呢。他们要是知道他不但钱没赚到,还全赔进了传销窝点,会是什么反应?愤怒?失望?指着鼻子骂他是败家子?
还有村里其他人,那些本来就看他不起、背地里叫他“贼娃子”的人,知道了这事,指不定怎么嘲笑他,怎么戳他和他妈的脊梁骨。
他几乎能听到那些刺耳的议论声,看到那些鄙夷的眼神,这比身上的伤更让他难受,像无数根针扎在心上。
最让他不敢想的是他妈,刘翠花,他眼前晃动着母亲那张愁苦的脸,那双因为常年生病而浑浊的眼睛,上次回家,洪水冲塌了半边屋,母亲躺在窝棚里病得不成样子。
他好不容易收废品攒了点钱,刚让母亲看到点盼头,觉得儿子终于走上正道了,结果呢?他鬼迷心窍,把钱全扔进了火坑,还欠了债!他该怎么跟母亲交代?母亲的身体本来就差,要是再受这个打击……李野不敢往下想,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紧得他喘不过气。
他宁愿自己死在这桥洞里,也不想让母亲知道他又干了这么蠢的事,让她再为自己操心流泪,他感觉自己彻底完了,没脸见人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又冷又饿,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在死寂的桥洞里显得特别响,胃里一阵阵痉挛,疼得他冷汗首冒,再不吃点东西,他觉得自己真要饿死了,或者活活疼死在这桥洞里。
他挣扎着抬起头,眼睛在黑暗中费力地搜寻,桥洞入口附近的地上,散落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垃圾:破塑料袋、烂纸壳、饮料瓶、还有不知道谁扔的吃剩的盒饭残渣……那股子馊臭味就是从这里来的,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盯住离他不远的一个垃圾桶,那是个绿色的塑料大桶,盖子歪在一边,里面塞满了各种垃圾,满得溢出来一些掉在地上。
他盯着那个垃圾桶,心里翻江倒海,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去翻翻!里面说不定有吃的!哪怕是一口别人吃剩的,馊了的,也比饿死强!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不能去!李野!你是个人!不是野狗!去翻垃圾桶,跟野狗抢食有什么两样?你还要不要脸了?最后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吗?
饿。太饿了。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像有人拿着钝刀子在里面搅,身上伤口的疼痛在饥饿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脑子里那些羞耻、尊严的念头,被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一点点压垮,他想起传销点里那些人嘲笑的眼神,想起鬼火少年呼啸而过的轰鸣,想起村里人可能的唾骂,想起母亲……这些念头都模糊了,只剩下一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的欲望:吃!活下去!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他自己都没听过的、像野兽一样的低低呜咽声,他死死咬着牙,牙床都咬出了血,咸腥味在嘴里弥漫,身体因为极度的挣扎和饥饿,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死死盯着那个垃圾桶,眼睛血红,里面全是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终于,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什么脸面,什么尊严,在活命面前,狗屁都不是!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猛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差点又栽倒,但他顾不上了,他踉踉跄跄,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他也感觉不到疼了。
他扑到垃圾桶边,那股浓烈的、混杂着食物腐败和其他垃圾的恶臭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干呕,胃里本就没东西,只吐出一点酸水。
他强忍着恶心,伸出脏污不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一把扒开桶口堆着的烂菜叶和废纸,发疯一样在里面翻找。手指触碰到黏糊糊、冰凉滑腻的东西,他也顾不上是什么了。
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桶里的每一寸地方,寻找任何能塞进嘴里的东西。
找到了!在桶底,被一些油腻的包装纸半埋着,露出半个灰扑扑、硬邦邦的东西!像是个馒头!李野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那东西从垃圾堆里抠了出来。
沾满了油污、灰尘和一些可疑的黑色污渍,硬得像石头,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馊味。
这就是他翻到的“食物”。
李野握着这半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手抖得厉害。他看着它,看着它上面沾着的那些恶心的东西,一股巨大的羞耻感猛地冲上头顶,让他浑身发烫,恨不得立刻把这东西扔掉,可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绞痛瞬间又把他拉回了现实。饿!饿得要死!
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那个馒头。他把它紧紧攥在手里,那硬邦邦的触感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深深地、急促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桥洞里污浊的空气和垃圾的恶臭,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彻底放弃了什么,他猛地张开嘴,对着那肮脏的馒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牙齿硌在又冷又硬的馒头上,差点崩掉,馒头的表皮像砂纸一样粗糙,一股浓烈的馊味混合着土腥和垃圾的怪味瞬间冲进他的口腔,首冲脑门。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他不能吐,吐了就什么都没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像野兽撕咬猎物一样,用牙齿拼命撕扯着那又冷又硬的馒头块。
他不敢嚼,也嚼不动,只能囫囵地往下咽,粗糙的馒头渣刮擦着他干涩疼痛的喉咙,每咽一下都像吞刀子一样疼,但他不管不顾,拼命地咬,拼命地往下咽,噎得他首翻白眼,眼泪都憋出来了。
他一边机械地吞咽着这难以下咽的东西,一边发出一种混合着呜咽和痛苦喘息的、不成调的怪声,他感觉自己不是人,是一头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最肮脏的畜生。
就在他像疯了一样啃咬着那半个脏馒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在桥洞入口处那片稍亮一点的光影里,站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正看着他,李野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他像被一道闪电劈中,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成了冰,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嘴里还塞满了没咽下去的、沾着污秽的馒头渣,嘴角还挂着不明的水渍和碎屑,他惊恐地、带着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羞耻感,朝那个人影望去。
昏暗中,他看清了那张脸,是那个经常在赵铁柱KTV附近默默捡废品的、沉默寡言的中年人,陈建国。
他就站在那里,背着他那个破旧的蛇皮袋,手里还拿着捡垃圾用的铁钩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惊讶,没有嘲笑,也没有怜悯。
他就那么平静地看着李野,看着他手里那半个脏馒头,看着他这副比野狗还不如的样子,那眼神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平静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