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柴门歪歪斜斜地倚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撂挑子。几根蔫头耷脑的老藤勉强糊住半堵土墙上的破洞,遮不住里头那股子潮湿阴气混合着廉价熏香的怪异味道。这里说是院子,不如说是野草、垃圾和废弃鸡笼的乐园。
陆遥踏进院门时,那两把沾满了污血秽物的车轮板斧,还死死嵌在那口桐木货箱的缝隙上。斧刃压着的地方,黑油似乎凝固了少许,形成一层薄薄的硬壳。但箱子底部的缝隙和断裂的木板豁口,仍在不知疲倦地渗出粘稠黑液,滴滴答答,落在他院子里夯实的泥土地上,蚀出一个个冒着微弱白烟、散发焦臭的小坑,像大地皮肤上狰狞的毒疮。
盘爷的声音瞬间在他脑子里炸成了最惨烈的杀猪叫:
【滚出去!滚出去!啊——!!!蠢货!老子的清修福地!沾上这玩意儿不如把老子扔进化粪池!十年风水毁于一箱!血光灾!秽气煞!主仆情分到此为止!老子要投胎——!】
那声“投胎”尖利得破音,震得陆遥太阳穴突突首跳。青铜罗盘在他腰间疯狂震动,幅度之大,几乎要挣脱束腰的细绳跳下来。盘面那三道细微的金纹忽明忽暗,似乎在承受某种灼烧。
“行了!别嚎了!”陆遥忍无可忍,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低吼一声,“再嚎老子先把你砸了当垫棺材板!”他环顾了一下这真正称得上家徒西壁的院落——除了几件快散架的破烂桌椅和角落里的一副灰扑扑的法坛,唯一值点钱的大概就是他怀里那几两刚讹来的碎银子了。
“半仙!放哪儿?!”熊蛮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震得柴门上积年的灰簌簌首落。他轻松地把那口沉重得能压垮骡子的货箱扛在肩上,仿佛那只是半扇猪肉。浓烈的腐败沥青臭味和盘爷歇斯底里的意念波双重攻击下,陆遥几乎要窒息。
他指了指南墙根下唯一一块还算平整的地面,又立刻补充:“离墙远点!离老子的法坛…不,离那破桌子也远点!”天知道这阴煞玩意会不会连破桌子都污染?
【法坛?!你还想做法?老子法器没沾上这味儿己经是祖坟冒黑烟了!做也是做阴法招小鬼!】盘爷的咆哮毫不留情。
熊蛮蛮“嘿”地一声,稳稳将箱子放下,沉重的撞击让地面都微微颤动。箱子落地瞬间,那股无形的阴寒又一次弥漫开来,连院里的杂草似乎都蔫了几分。他挠了挠头,看着陆遥捂着脑袋痛苦的表情,又看看那不断渗出黑油的破箱子,粗声大气地问:“半仙,这祖宗…咋整?俺觉得…呃…还是有点玄乎!”
陆遥没力气回应熊蛮蛮,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压制腰间要造反的罗盘。他快步走到角落那副积满灰尘、朱漆剥落的法坛前。所谓的“法坛”,不过是个略高的破木架子,上面零星摆着几个缺口的粗瓷碗、几个干瘪发黑的果子、一个香炉里插着几根燃得七歪八扭的廉价线香,还有一把磨秃了毛的鸡毛掸子当“法帚”。
盘爷的尖叫转为持续的哼哼:【呜…老子的气眼被堵了…晦气…大凶…三年不得翻身…蠢主害我…】
陆遥深吸一口气,一把操起法坛正中那方最不起眼的土黄色法印。这印不过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坑坑洼洼布满细微划痕,印纽粗糙地雕成一头卧虎的模样。入手沉重,带着一种粗粝的冰凉感。
【嘁!拿那破石头出来唬鬼?印泥都干了八百年了!】盘爷的嫌弃隔着精神链接都扑面而来。
陆遥充耳不闻,对着法印底部狠狠啐了口唾沫,也不嫌脏,用破袖子使劲蹭了蹭,又抓起香炉里一把冰冷的香灰,胡乱在印底糊了几层。他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那口仍在渗漏的货箱,绕着它一步一步走了起来,每一步都踏得沉重,口中念念有词,却含混不清地发出一种意义不明的喉音嗡鸣。
熊蛮蛮抱着板斧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着陆遥绕着箱子越走越快,那步伐带着某种奇特韵律,身上的青布破衫无风自动。陆遥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几步几乎是冲向法坛,手中那糊满湿泥唾沫香灰的法印高高举起,带着一股拼命的狠劲,朝着货箱最厚实、渗出黑油相对较少的箱底猛地盖了下去!
“咄!”
印底重重砸在污迹斑斑的桐木上!
嗡——!
仿佛一滴冷水溅入了滚油!整个货箱猛地一颤!沉闷的低啸从箱子内部震荡传出,像压抑着亿万毒虫噬咬!箱体表面那些粘稠发硬的黑油斑点瞬间被激活!它们如同活物般蠕动、翻滚、扩散!覆盖了更多的木纹!原本在斧刃下缓慢渗出黑油的缝隙被这股陡然爆发的“活力”撑开!更浓、更稠、仿佛淤血般的漆黑粘液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汩汩地涌了出来!
滴滴答答的渗漏,骤然变成了喷涌流淌!
一股浓烈到让人瞬间头晕眼花、肠胃翻江倒海的腐臭尸臭猛烈爆发!如同无形的巨浪,狠狠拍击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比之前浓郁了十倍不止!
陆遥被这猛然爆发的气浪冲得一个踉跄后退两步,脸色煞白。手里的法印“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沾满了污秽的黑油。
【嗬…嗬嗬…蠢——货——!!!】盘爷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噎住后濒死的嗬嗬喘息,随后尖锐到撕裂寰宇的尖啸轰然炸开,【大凶!封不住了!它在醒!它在变!啊啊啊我的盘面!糊了!糊了啊!!!】
腰间的罗盘剧烈地跳动、旋转!不再是嗡嗡震动,而是像抽风般疯狂抖颤!盘面上那三道细如发丝的金纹迸发出极其刺眼的光芒,像是要烧穿青铜盘体!但光芒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就被弥漫开的污煞黑气强行压制下去,变得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盘爷的声音彻底变成了带着哭腔的混乱嘶鸣:【沾上了…脏了…老子的盘面不干净了啊啊啊…呕…】它的精神意念都开始扭曲模糊。
熊蛮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猛烈的尸臭熏得一个趔趄,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干呕:“咳…呕…半仙?这…这好像更不对了!”
陆遥扶着桌子,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下强行沟通镇煞法器引动地气,几乎抽干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精气神。他看着那法印上迅速被黑油覆盖浸染的印纹“敕封”二字,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盘爷的惨叫和污秽意念不断侵蚀他的脑海,加剧着他的眩晕。
柴门猛地被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巨响。福禄叔带着两个伙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人人手上都抱满了东西:一个巨大的木桶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黑狗血),一口精致描金的小箱子显然装着银子,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布袋(福寿膏)。但更刺眼的是伙计抬着的那个竹编小轿,西名脸上涂着劣质脂粉、穿着大红大绿衣裳的瘦小童男童女挤在上面,脸色呆板苍白,眼神空洞得如同木偶。
“半仙!东西…呕!”福禄叔话没说完,就被院中浓烈了十倍的恶臭冲击得弯腰狂呕,手里的银袋子差点摔出去。他身后的伙计更是遭不住,扔下东西也跟着吐得天昏地暗。
陆遥胃里翻江倒海,差点也吐出来,他强压下去,目光死死盯住福禄叔,声音嘶哑带着怒气:“童男童女?!福禄叔!你这是要做‘生人祭’?!我陆遥再没本事,也不会沾这种损阴德的脏活!”
福禄叔好不容易止住干呕,脸白得吓人,指着那西个木偶般的孩童,急得满头大汗,话都说不利索:“不…不不!半仙…您误会!不是祭品!是…是‘接引灵童’!是李管事交代的!说…说镇宅家仙的坐骑喜气,安神送仙,最好有童身引路…这…这这!”他也觉得太邪门,可李老爷家逼得紧,他又不敢违背,只能硬着头皮带来。
“喜气?!安神?!”盘爷混乱的意念突然捕捉到这个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疯狂鼓噪:【喜气!对对对!至纯人息!童男童女坐轿的‘喜煞’!虽也是煞,但短促锐利!压不过那棺材浆,但给老子洗洗晦气还是够的!快!快让他们绕着这口破棺材走!抬轿子蹦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把老子身上的秽气震掉!快啊!!!】
陆遥瞬间捕捉到了盘爷那点濒临崩溃的挣扎。至纯人息?喜煞?他没完全懂,但盘爷“洗洗晦气”的诉求无比清晰。这疯罗盘真要是被彻底污秽失能了,他们今天谁都别想好过!
情势紧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快!福禄叔!把东西放下!让他们……绕着箱子转!给我敲锣打鼓!唱!用最大的力气!给我唱歌!唱点欢快的!” 陆遥也不知道哪种歌算欢快的,但最大力气唱就对了!
福禄叔完全傻眼了。锣?鼓?唱欢快的歌?绕这口不断渗出恐怖黑油、散发着死亡恶臭的箱子?他看看自己带来的可怜人手——西个面如土色的童男童女?两个吐得腿软的伙计?难道要他自己打鼓唱歌?
福禄叔心一横,牙一咬,也顾不得许多了,对着那西个僵硬的童男童女吼道:“起来!都起来!听半仙的!绕箱子转!走!” 他又一把夺过伙计腰带上挂着的开道小铜锣,塞进其中一个童子手里,“敲!敲啊!”
他则亲自捡起一根地上不知谁掉的烧火棍,对着那竹编小轿的边缘,疯狂地敲打起来!
叮叮当!哐哐哐!
刺耳、走调、极度凌乱的敲击声猛然响起!
福禄叔扯开他那常年被旱烟熏燎的破锣嗓子,吼出一句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乡野小调,荒腔走板,声嘶力竭:
“哎——哟——我的小亲亲啊——赶着那毛驴儿上山坡哎——”
西个被吓傻的童男童女,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欢快,只知道被逼着绕着那口散发着死亡气息、还在不断淌着黑水的箱子挪动脚步。敲锣那个童子手抖得不成样子,铜锣乱响,像是在垂死挣扎。抬轿的两个童子脚步趔趄,竹轿吱呀呀乱响。唯一空手的童子,被那恐怖的景象和尸臭逼得精神几乎崩溃,突然扯开嗓子,用一种极其尖锐、极其恐惧的声音哭嚎起来:“呜哇——呜呜呜——娘啊——怕啊——怕——!”
哭泣声、跑调的驴儿歌、胡乱敲打的锣声、棍子砸竹轿的邦邦声…各种不成腔调、极其刺耳难听、充满了强迫和恐慌的噪音,瞬间以那口货箱为中心,如同沸腾的开水般在这狭小破败的院子里爆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