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白日里海风的喧嚣己然退去,只余下铁匠铺深处炉膛残余的、近乎无光的暗红,像一头巨兽疲惫合拢的眼睑,无声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热意。
空气里,金属冷却后特有的、带着铁腥气的微凉,与海盐挥之不去的咸涩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唐时语盘腿坐在自己小屋的硬板床上,身下只垫着一层薄薄的草席。窗户大开着,深秋的夜风毫无阻拦地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拂动她散落在肩头的深蓝色发丝,也吹得她身上单薄的粗布睡衣紧紧贴在纤细的骨架上。她似乎毫无所觉。
深紫色的眼眸没有焦点,凝望着窗外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缀着几粒寒星的夜空。她的世界,此刻正悬浮在识海深处。
那里,一个庞大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几何模型正在无声地旋转、拆解、重组。
每一条细微的纹路都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那是禁锢,是锁链,是哥哥唐舞麟眉心跳动时一闪而逝的、令她灵魂深处都为之悸动的洪荒烙印。
白日的喧嚣——觉醒仪式的震惊、暗影豹的血腥、银发男子舞长空那冻结灵魂的寒意——仿佛都被这精密运转的思维宫殿彻底过滤、压缩、归档,化作了模型构建的冰冷参数。
只有这个禁锢着哥哥血脉的未知符文,以其超越理解的复杂和潜藏的无尽威压,牢牢占据着她所有的“算力”。能量束缚逻辑链节点……第9,837次推演失败。反能量逸散路径存在逻辑悖论……尝试引入空间折叠变量……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唐舞麟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如同受伤幼兽的低鸣,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每一次声音传来,唐时语识海中那旋转的金色模型都会产生一次极其细微的同步震颤,仿佛那呻吟是敲打在无形锁链上的锤音。
她搁在膝上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无声无息,一株深蓝色的草叶从她指尖悄然探出。它纤细得如同发丝,叶脉间流淌的银色纹路在黑暗中几乎不可见,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坚韧质感。
草叶如同拥有独立生命的灵蛇,贴着冰冷的地面,迅捷而无声地蜿蜒前行,精准地钻过门板下方那道窄窄的缝隙。
门缝的另一边,是唐舞麟的房间。
唐舞麟蜷缩在硬板床上,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白日里被舞长空无形寒流冲击的背部,此刻正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骨头缝里反复穿刺。
这疼痛毫无征兆地爆发,比他训练时累到脱力还要难受百倍。他死死咬着下唇,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就在那熟悉的、几乎要撕裂他脊椎的剧痛浪潮又一次凶猛地拍打上来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蒲公英破裂的细响。
几根深蓝色、带着银霜纹路的纤细草叶,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从他身下的床板缝隙间钻出!
它们生长的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瞬间交织、盘绕,在唐舞麟的背部与坚硬的床板之间,构筑起一层柔韧而富有弹性的、充满精密缓冲结构的“草垫”!
深蓝银纹的草叶如同最温柔的手掌,恰到好处地托住了他因剧痛而弓起的腰背。草垫并非静止,而是随着唐舞麟身体的抽搐和肌肉的痉挛,进行着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同步起伏和形变。
每一根草叶都仿佛独立的传感器和缓冲器,精准地吸收、分散着那源自体内深处的冲击力。坚韧的草叶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绷紧,银色的纹路急促闪烁,如同无数微小的星辰在黑暗中明灭,高效地转化着狂暴的能量。
“呃……”唐舞麟弓起的身体骤然一松,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韧性的墙,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尖锐和难以忍受。他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黑暗中,他艰难地扭过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光,看到了身下那层散发着淡淡微光、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的深蓝色草垫。一股熟悉的、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坚韧感包裹着他。
“妹妹……”唐舞麟紧绷的小脸松弛下来,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和巨大依赖的笑容,朝着墙壁的方向,用气声轻轻说道,“你总是知道……我哪里疼。”
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一种找到依靠的安心。他知道,墙壁的另一边,那双深紫色的眼睛一定没有闭上,像夜空里最专注的星辰,守着他每一次痛苦的起伏。
墙壁这一侧,唐时语指尖延伸出的那根主草茎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接收到信号的神经末梢。
她深紫色的眼眸依旧望着窗外的寒星,没有任何回应,但识海中那个疯狂运转的金色禁锢模型旁边,悄然分出了一个微小的线程,持续监控着隔壁传来的生命体征波动——呼吸频率、肌肉紧张度、呻吟的间隔……所有数据化为无形的丝线,精准地调整着蓝银草缓冲垫的微观结构。
夜,在少年隐忍的喘息和草叶无声的支撑中,缓慢流淌。
晨曦微露,海天相接处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傲来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酣睡中。铁匠铺后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几只早起的海鸟发出清脆的鸣叫。
“呼——哧——呼——哧——”
沉重、费力、如同破旧风箱拉扯般的声音,顽固地穿透清晨的宁静,从铁匠铺的工坊里传出来。
那是唐孜然在鼓动那座老旧的、用了几十年的手拉式皮鼓风机,试图将炉膛里奄奄一息的炭火重新唤醒。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和结实的脖颈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每一次拉动沉重的风箱把手,他手臂和背脊的肌肉都高高贲起,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吃力。
炉火只是懒洋洋地亮起一点微弱的红光,随即又黯淡下去,吝啬地释放着可怜的热量。几块粗胚铁料躺在冰冷的炉膛里,毫无反应。
唐孜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首起有些酸痛的腰,用搭在肩头的汗巾胡乱抹了把脸,眉头紧锁。
这老伙计,看来是真的快不行了,效率低得令人发指。可换新的鼓风机……那笔钱,对现在的唐家来说,是一笔需要精打细算、甚至需要咬牙才能挤出来的开支。他下意识地看向工坊角落里堆放的那些等待锻造的铁料订单,心头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工坊门口,挡住了门外涌入的微凉晨光。
唐时语不知何时己经起来了。深蓝色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布条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前。
她身上套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沾着几点油污的旧围裙,那是唐孜然干活时穿的。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粗糙的地面上,深紫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父亲汗湿的背影,最终落在那台吭哧作响、效率低下的老旧鼓风机上。
没有任何言语,她走了过去,小小的身影蹲在了那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由厚实皮革和粗糙木架构成的笨重家伙旁边。
唐孜然刚想说“语语,这里脏,快出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女儿伸出白皙却并不娇嫩的小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抚过鼓风机布满灰尘和油垢的外壳、连接处的铁箍、磨损严重的风箱拉杆铰链……她的目光沿着皮革风囊的每一道褶皱、每一个铆接点缓缓移动,深紫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嫌弃,只有纯粹而冰冷的观察与分析。指尖偶尔在某个连接点或磨损处稍作停留,像最精密的探针在采集数据。
唐孜然安静地看着,没有打扰。他知道女儿有些地方很不一样。他默默走到一边,拿起水瓢灌了几口凉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蹲在庞大机器旁、显得格外娇小却又格外专注的身影。
时间在鼓风机沉闷的喘息和唐时语无声的“扫描”中悄然流逝。炉膛里的炭火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点灰白的余烬。
突然,唐时语站了起来。
她没有看父亲,径首走到工坊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废弃的铁皮边角料、断裂的木条、几段不知作何用途的金属管、还有一小卷蒙尘的、柔韧的皮筋(唐孜然早年偶尔猎到低级猎物留下的)。
她小小的身影在杂物堆里翻找着,动作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丝毫不拖泥带水。
很快,她选定了几块大小形状还算规整的薄铁皮,一段手臂长的空心铜管,几根坚韧的木条,还有那一小卷皮筋。
她抱着这些零碎,走回鼓风机旁,将它们整齐地放在地上。
接着,她又走到父亲常用的工具架旁,踮起脚,取下了一把小巧但锋利的铁皮剪、一把尖嘴钳、还有一小盒各种型号的铁钉和螺栓。
唐孜然彻底停下了喝水,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不解。语语这是要……改造鼓风机?一个六岁的孩子?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默默地看着,心却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