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爱藏在云絮里,待得人松了防备,便淅淅沥沥落下来。运河水面浮着青灰色的光,像谁家姑娘揉皱的绢帕,在风里轻轻晃。上官晖踩着青石板往河西走,裤脚沾着巷口槐花的香,心里惦记着沈青雨说的旧书店——那栋明末的木楼,据说藏着能解滑县千年滋味的秘典。
在运河沿岸的城墙中段,看见了沈清雨说的“卫河书屋”西个大字,书屋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霉味混着桐油香扑面而来。檐角垂落的蛛网在风里晃,把透进来的天光割成细碎的金线。
“先生,您需要什么书请上楼看看。”
门口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个紫砂壶,左手持着一本古书。
“好的,大爷,我上楼去找找看。”
上官晖扶着雕花栏杆上楼,每走一步,楼梯都发出老牛反刍般的呻吟。阁楼里堆满泛黄的地方志,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艾草,想来是从前主人防虫用的。
他蹲在落满灰尘的书堆前,指尖拂过《滑州府台家用食谱》褪色的封面。刚要翻开,梁上突然簌簌落下几星灰——阿黄不知从哪扇破窗钻进来,狗嘴精准叼住书脊就跑。"哗啦"一声,封面碎成几片,其中一块飘到他鞋面上,赫然印着"元祐六年 苏氏藏"的字样。
"站住!"上官晖追出门时,阿黄早顺着青石板路拐了弯。
“先生,我的书,我的书,一定要追回来呀!”老者站起身,望着渐行渐远的阿黄和上官晖。
暮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石板缝里的青苔吸饱了水,踩上去滑溜溜的。他跟着狗跑过古城墙下,墙头的野草沾着雨珠,扫过额头凉丝丝的。阿黄跑得欢实,尾巴摇得像支破蒲扇,嘴里的书随着步伐上下翻飞。
运河边的渡船正要离岸,船夫的竹篙往水里一撑,木船吱呀着往河心荡去。阿黄纵身一跃跳上船板,蹲在船尾抖了抖毛,书页在风里哗啦作响,像只被扯破翅膀的黄蝴蝶。上官晖追到岸边,气喘吁吁地喊,惊起芦苇丛里两只白鹭,扑棱棱掠过水面。
"又被阿黄欺负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沈青雨骑着电动车停在柳树下,车筐里装着几袋麻鸭面,红油的香气混着雨后泥土味,首往人鼻子里钻。她歪着头笑,鬓角的碎发沾着雨珠,"早说了这狗认书不认人,偏要去惹它。"
上官晖抹了把脸上的汗,望着远去的渡船叹气。沈青雨把车筐里的麻鸭面往他怀里一塞:"喏,刚出锅的。追不上书,还能追不上这口热乎?"电动车"嘀嘀"两声,载着她的笑声拐进巷口,车尾灯在暮色里晃成一点暖红。
西湖边的落日亭浸在夕照里,飞檐上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声响。白发老者盘腿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副竹制卦签。阿黄正乖顺地伏在他脚边,那本被撕得七零八落的食谱,残页竟垫在茶壶底下。
"后生,追累了?"老者抬头,白发用青布条束成道髻,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笑意。他伸手招来阿黄,从狗嘴里抽出半张残页,"这狗灵性,晓得哪本书该撕,哪本不该碰。"
上官晖盯着老者手中的残页,心跳漏了一拍——那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分明是苏轼的笔法。正要开口,老者却先摇了摇头:"阳明心学修到'行'字缺一捺,光知道追书,却不知书里藏着什么。"
沈青雨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倚在亭柱上笑:"老爷子会看面相?"
老者扫了她一眼,突然抚掌大笑:"水瓶座,慧极必伤。这姑娘心思太透,反倒容易困在自己织的网里。"
暮色渐浓,西湖的月亮慢慢浮上来,给水面镀了层银边。老者从书页间抽出一张薄绢,借着月光展开。上官晖凑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落款正是"东坡"二字。
"苏轼被贬时,路过滑县。"老者着绢纸,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时他和欧阳修一样,仕途失意,却在这一方水土里,寻到了真滋味。"
上官晖刚要引"知行合一"辩驳,老者却用茶盏敲了敲石桌:"知书被狗叼,行路摔泥潭,合在何处?"沈青雨在一旁憋不住笑,惊得亭外竹林沙沙作响。
夜色漫上来时,阿黄突然跳上石桌,嘴里叼着半块麻鸭面。面条上的红油滴在绢纸上,晕开一朵诡异的花。老者望着星子渐显的夜空,突然将卦签撒向湖面:"心学也好,星座也罢,不过是给人找个由头活着。就像这滑县的滋味,藏在市井烟火里,藏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黄身上,"藏在连狗都懂的道理里。"
卫河的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远处传来梆子戏的唱腔,断断续续飘进亭子里。上官晖望着阿黄毛上沾的碎纸——那上面的星座图案,不知何时竟与绢书墨迹重叠,成了一幅奇异的图画。他忽然想起沈青雨说过的话:滑县的故事,是活的。此刻看着眼前的老者、顽劣的阿黄,还有这张神秘的绢书,才真正懂得这话的意思。
沈青雨的电动车又"嘀嘀"响起来,惊散了石桌上的茶烟。"走啦,面要凉了。"她冲上官晖招手,车筐里新打包的麻鸭面还冒着热气。阿黄摇着尾巴跟上去,爪子踩过地上的卦签,把"吉""凶"二字踩得模糊不清。
老者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往茶壶里添了把野菊花。月光照亮他手边的绢书,那句"味无味处求吾乐"在水汽中若隐若现。卫河的风裹着槐花的香,吹得亭角的铜铃叮咚作响,恍若千年时光,都化作了这一声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