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天色沉重，云城周末的繁华归于沉静。
温思苒收拾好画本和矿泉水，将背包背在肩上，低头轻揉掌心被画本磨出的浅痕。
隔着小区的铁门，夜风拂着发梢带来丝丝凉意，灯下橘猫蹲守门口，似乎在为她送行。
温思苒掸了掸猫脑袋，抿嘴笑了下，提步赶向那张泛黄的山谷地图上的地点。
道路罕有人迹，月色像轻纱笼着低矮的方砖小道。
温思苒穿过蜿蜒小径，那幅祖母画册里的山谷模样在脑海层层叠叠。
脚步快慢交替，心跳起落不定。她伸手揪住衣角，指节因紧张而发白，每当路灯照到，她都下意识地低头掩饰脸上那点难以抑制的好奇和紧张。
快到山谷口，雾气变得稠密，像有一双温柔的手扶着她的后背，既推她向前，又带来隐约的不安。
好几次，她在路旁踉跄了一下，都差点被石子绊倒。
此刻，她喉咙微紧，手掌握成拳头，心头反复劝自己镇定——不过是去一趟旧寺庙，况且前人来过，没什么好怕的。
山谷愈发逼仄，野草沙沙低语。温思苒站到谷口，隐约能看到那座被藤蔓和青苔爬满的古寺，檐角透出黯淡月色，廊下零星残瓦。
她吞了口气，再次确认地图方位，辨认出那道隐在野花丛中的狭窄石阶。
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带起野草上的露水，打湿鞋面。
夜色包围，衣袖和小腿被划得微微发痛。她抬手轻压胸口的跳动，却还是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终于，破败的寺门出现在眼前，木门歪斜，门匾上“应梦禅院”西字斑驳褪色，被风一吹，骨架吱呀作响。
温思苒站在门前，缓缓抬手推门，旧木板发出极轻的呻吟。
庙内无灯，无人，只有半塌的神龛和残存的香炉。
夜风卷进来，吹落地上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杂陈草木味。
温思苒在门口立了半晌，指间围巾的流苏。
终于迈步，绕过石狮残臂，她慢慢走到主殿。
主殿东西两侧各有一道斜塌木窗，零星月光将一切投得氤氲朦胧。
正中神龛上，佛像几乎被尘封，只留眉眼依稀。
温思苒步步逼近，攥着的画本盖在怀中。她屏息驻足，环顾一周，将眼光落在香案后那块青石上。
略一迟疑，她摸着石缝，像翻找一块藏着故事的老饼干盒。
指尖刚碰到石缝，石块旁微微松动，滑出几粒颜色斑斓的矿石。
温思苒心头一跳，低头细看，青紫、赭黄、蔚蓝各色矿石杂陈其中，色泽如湖水涟漪。
她试着用指尖捻取一枚，指甲缝里顿时沾上粉末，细腻得剥不掉。
恰这时，堂前烛台上余烬突起波动，灰烬腾起一尺高。
空气忽然变得稠密，带来一丝异常的心悸。温思苒定了定神，慢慢首起身子，准备离开。
可就在准备迈步时，屋中忽然有细微的脚步声游走。
她骤然警觉，猛然回头，眼角却扫见烛台上灰烬里明亮的幻影扭曲跳跃。
一缕白雾自影中袅袅生出，轻柔如羽，却裹挟着不同寻常的寒意。
温思苒攥紧手里的矿石，喉间发涩，试图让自己看得更真实一些。
她双目灼灼，盯住那抹雾气，不肯眨眼。月光和尘埃凝成一片柔滑的光幕，幻影缓慢融合，渐渐勾勒出两个人影——其中一高一矮，皆着旧式衣裙，姿态凛然，一抬眼，竟有几分熟悉。
温思苒屏住呼吸，瞳孔猛缩。幻影女人眉眼温柔，唇角带着略带忧色微笑，身旁的小女孩正歪头仰望她，小脸恬淡，眸子亮如春水。
她的心跳砰砰作响，原本努力隐藏的脆弱和渴望在这一瞬间全体涌现。
指尖轻颤，温思苒再也移不开眼，任由那点难以启齿的思念和困惑托举满怀。
“外婆……妈妈……”声音低到尘埃里，眼圈瞬间发热。
幻象中的两人笑意愈浓，神情慈和。虚影轻晃，身影间缓缓伸出手掌，掌心浮现画笔和画本轮廓。
温思苒本能地往前迈了一步，脚下没站稳，被碎瓦尬了一下。
膝盖磕在青石上，生疼。可她此刻顾不上，举着画本跪在虚影前，整个人情绪拉扯得几乎裂成两半。
幻象中，母亲的手轻轻撩起少女幻影的发梢，无声抚慰。
外婆低头整理怀中的素白画卷，目光流转处，纸页与殿内尘光交织，折射出一抹灵韵。
温思苒屏息凝视，呼吸浅得快要断掉。那画卷铺展开来，画中景致宛如流动。
她顿时双眉揪起，却又莫名生出一层领悟——那画不是单纯的复制，而是某种灵体的寄托。
恍惚间，幻象中的外婆转眸凝视她，目光似笑非笑，分明带着点鼓励。
温思苒身子一僵，眉头紧皱，满脸都是没来由的惊愕与渴望。
幻影母亲轻轻侧身，指尖落在那幅画的角落。
下一刻，画纸上的莲花盛放，光亮流泻如同从她掌心生发，莲叶上青蓝的矿色缓缓溢出一圈薄雾。
温思苒看呆了。温热的泪水滑下脸颊，她猛地伸手想去触碰那些矿石色的光辉。
可虚影陡然淡化，所有的色彩和画卷在空气里层层消融，唯余画笔形状烙在眼底，久久不散。
温思苒颤着指尖揩去泪水，喉头发涩。她忍不住苦笑，嘴角压得死死的，却终究没憋住呜咽一声。
幻象退去，堂前灰尘再次落定。整个殿宇仿佛又回到一片死寂。
温思苒呆坐于地，盯着掌心的彩色矿石出了半天神。
眼角余温未散，心跳还没褪下冲击，那种刚刚靠近家人与旧时温情的错觉，像针扎似的轻轻搅着心头。
她一边擦泪一边低笑着摇头，倔强又无助。
跪坐多时，膝盖都麻了。温思苒龇牙，踉跄起身。
她微微低头小声念叨几句，把那些矿石瓣状细包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摘了殿旁几种斑斓山花。
短暂休息，待脉脉余温平复一些，才摸索着在废弃殿宇的小壁龛后寻到两块色泽不同的小石。
她嗅了嗅，味道带点泥土腥涩，还有若有若无的药香。
带着这些意外收获，她小心打包回背包，手在里面多停了片刻，摸索那些温热粗糙的质感。
转身欲离时，她又多看了眼祭台，依稀觉得刚才的一切变得若远若近，不真不假。
推开寺门，夜风带着荒草和泥土的气息涌进怀里，为这一段诡谲经历添上一层扑朔迷离的余韵。
下山路时，温思苒神情变得格外专注。她眨了眨微红的眼角，仔细比照地图，每一处坡度都走得分外小心。
鞋底沾泥，脚踝一歪差点摔倒。她立刻拄着石块，咬牙站定。
回望山谷，月色和浮云融在一起，那破庙己成模糊的剪影。
温思苒捏住包口，嘴里含着一点止不住的苦涩。
母女、祖孙像迷雾里若隐若现的回音，时近时远，却让胸腔变得丰盈无比。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山谷出口，将刚才收集的矿物颜料一一拿出，细细辨认色彩层次。
天边己渐显鱼肚白。温思苒尽量让自己忙起来，把每一枚石块、每一瓣山花都低头认真端详。
有的矿石表皮粗糙，掰开后里层细腻如丝。有的散发着难以捉摸的清香，凑近嗅了嗅，呼吸间仿佛沾染上画里氤氲的气韵。
心事杂沓，不安与柔情在胸中翻滚。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手里的矿石被掌心热得微微汗湿。
缓缓镇定后，温思苒从背包中翻出便携画具。
晨光熹微，露水还未干，她在山石上蹲坐下来，一边研磨矿石，一边试着搅拌山花和泥土。
指尖染上一层层绚烂的粉末，她小心将色粉蘸入清水，混成一碗碧绿蓝紫的颜料。
温思苒捻起画笔，在随身素描本上轻点下色。
枇杷少女、祖母衣襟、山谷寺庙的轮廓逐一串联。
那矿物颜料的色泽极其鲜活，每一笔落下，色彩像是能流动似的，隐有水波和风声，她低头描摹时，感觉笔下似有气息荡漾，线条之外隐约有香气溢出。
她屏住呼吸，细细描绘幻象中祖母手捏画笔、母亲低眉的姿态。
画面未干时，纸上竟泛出微光，像一层柔柔的月辉在纸上游走。
她愣住，斜眸瞥向晨曦下的涟漪——那微弱的亮光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地跃动着，如同画中的人物要随时跨出来半步。
温思苒呆了许久，忍不住用指尖拂触画面，触感下，纸页生出一丝冰凉。
香气更浓，仿佛幻象中母亲、祖母的气息，温柔中带着不舍与眷恋。
她轻咬下唇，躲开晨风，将画合上又打开，试图分辨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却始终难以断定。
这时，她的手微微发抖，眼眶又有些。她把画页紧紧按在胸口，用力捏了捏包带。
连胸口的跳动似也要渗进这幅画里。浓烈的渴望、眷恋、震惊和一丝丝恐惧交杂冲撞，让她一时喘不过来气。
她脸上的懵懂和倔强，并存得如此鲜明，嘴角咬得泛白，表情复杂得像极了刚醒来的雾气。
山谷渐渐通透，薄雾散开。温思苒抱紧画本，站在晨曦和山风中，低头掩饰那一份未褪去的泪痕。
就在这时，背包里矿石之间轻微碰撞，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