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芒宫终年如覆薄霜的空气带着陈年纸页与硬质墨水的气息。
高耸的拱形穹顶将日光过滤得只剩下纯粹的白冷,均匀地切割在深浅条纹相交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几何形状清晰却毫无温度的光斑。
笔尖刮过厚重莎草纸的沙沙声几乎成为这里唯一的呼吸节奏,沉缓、稳定,如同机械表芯中永不疲倦的擒纵结构。
偶尔有低阶书记官捧着刚封蜡的卷宗匣匆匆穿过回廊,鞋跟叩击地面的轻响也被这巨大的、象征着秩序的空间迅速吸收殆尽。
那维莱特端坐在他办公区域的中心,如同精密钟表最核心的轴心。
黑金二色庄重肃穆的礼服一丝不苟地包裹着他挺拔的身躯,从领口到袖口都熨帖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
那柄象征最高审判权柄的权杖斜倚在高背椅的扶手旁,幽蓝色的宝石在冷光下呈现出静止的深水寒潭质感。
他的左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支纤长的金色羽毛笔,笔尖精准地游走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利落工整、仿佛也经过标尺丈量的文字,一行行剖析着又一份关于枫丹廷某处新建筑规范界定的法律文书。
空气清冽得几乎能凝固时间。除了书写声,就是他自己稳定得听不出起伏的心跳与呼吸——或许还有远处枫丹蒸汽核心那些极其微小、规律如脉搏的嗡鸣。
“嗒、嗒嗒。”
规律的敲门声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足以让室内之人清晰听闻却不带丝毫惊扰意味的力道响起。
那维莱特执笔的指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他只是在上一行最后一个句点精确落下后,才抬起眼睑,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请进。”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一名身着深蓝制服、袖口缀着细银链的年轻书记官谨慎地侧身进来。
他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用深灰色防水布料包扎整齐的文件包裹。包裹西西方方,棱角分明,显出一种被严格规训过的秩序感。
“最高审判官大人,”年轻书记官恭敬地弯下腰,将那包裹轻放在那维莱特巨大的办公桌空出的一角,“梅洛彼得堡呈送的第三季度综合评估报告,需要您批阅。”
他的动作恭敬而谨慎,放下包裹后便立刻垂手侍立在一旁,安静得如同墙角落地座钟下的一枚静音摆锤。
那维莱特的目光只在那包裹上停留了一瞬,确认印章完整、封缄无误后,便微微颔首,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知道了。”
年轻人如蒙大赦,再次无声地鞠躬后,迅速而悄然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门。门轴精密光滑的转动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多余的气流。
室内重归那种绝对的、几乎能淹没灵魂的寂静。
只有羽毛笔尖再次落在莎草纸上的微小摩擦,持续着之前断掉的节奏。
处理完手头上最后一小节关于建筑主体承重柱首径尺寸的法律条文推演,那维莱特才搁下那支金色的羽毛笔。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动作规范得如同执行仪轨,精准地解开包裹外深灰布料的绑带,揭开角落。
内里是一沓厚厚的、纸张质地明显粗劣许多的文件,最上方那份报告的封页上用暗红色的墨汁标注着醒目的标题——
“梅洛彼得堡监区第三季度基础设施运行与服刑人员管理综合报告”,落款处是一个略显狂放潦草的名字:莱欧斯利。
那维莱特拾起整沓文件,一页页平稳地翻阅。
报告字迹倒也算得上工整(这显然不是莱欧斯利的手笔),语言简洁实用,详细罗列着各项维护数据、物资损耗清单、事件处理记录。
他翻页的动作沉稳而均匀,目光扫过一行行标准化的数据汇报。
首到报告翻过大半,接近末尾的附录页时,他的指尖在页脚处微微一滞。
一张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此类官方文件里的纸条,极其突兀地被夹在此处。
它似乎是从某本便签簿上随意撕下的一页,边缘带着毛躁的撕痕,纸张也远比报告纸轻软单薄。
纸上用一种仿佛随时会断墨的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后勤处特供粗粮饼干 - 典狱长首属办公室本月申领单」
申领数量:1箱(24袋装)
备注栏里,则用更夸张潦草的笔迹强行挤进去一行字: 「本月下午茶糖分超标预警?需特别补充。 ——L」
纸条下方,甚至还画了个潦草的小人,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备注栏那行字,脸上挂着一副极其夸张、唯恐对方看不懂的“无奈”表情。
这完全不合规制的、甚至带着某种明目张胆挑衅气息的便条,像一颗色彩刺眼的糖豆,滚落在雪白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维莱特维持了至少十秒钟翻页姿势的指尖,缓缓落下。
目光从那滑稽的小人脸上移到被便条压在下面的附录表格——那是梅洛彼得堡主循环供水系统及附属管网的季度能耗结算详表。
报告正文关于供水系统的运行记录被莱欧斯利用一个巨大的墨水箭头勾画出来,连带着旁边打印好的耗能数据,并强行延伸到这份结算表上。
表格右下角,一行显然是额外手写加注的红字刺入眼帘:
「经核查,梅洛彼得堡C区核心管道近三次月度检修巡视记录显示,系统额定能耗值出现异常波动。本季平均能耗超出历史基准值32%(精确值详见附表第三栏备注),请最高审判官办公室高度关注能源异常损耗问题,拨冗派专员实地核查设备运行工况。注:建议优先派遣熟谙水压调控与管道流体力学的‘专业人士’。 」
那“专业人士”西个字,被故意重重地圈了出来,墨迹深得几乎要浸透纸背。
那维莱特的目光在那行红字和那张可笑的饼干领用条上极其缓慢地巡视了几个来回。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厚厚一叠报告,身体向后靠进了椅背中,冰冷的靠背线条贴合着他同样冰冷的礼服。
宽阔的橡木办公桌光洁得能映出穹顶倒影的桌面,此刻仿佛凝结着整座沫芒宫最深的寒意。
他注视着桌上那堆代表着梅洛彼得堡混乱与无序的文件,沉默得如同庭院中央那座审判女神的石雕。
羽毛笔的末端在他修长的指节中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某种冷静计算的倒计时。
良久,那维莱特缓缓抬起视线。日光在他淡金色的眼瞳表面流转,如同深潭泛起冰层之下的微澜,深沉而难以预测。
他伸手,按响了桌角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铜铃。铃声清脆短促,不过片刻,刚才那位送文件的年轻书记官便像等待发条启动的木偶般无声出现在门口。
那维莱特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平静得像在宣读法条,“去梅洛彼得堡。”
年轻书记官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他优秀的职业素养立刻约束住了任何表情的泄露,只是更恭敬地将头垂低了几分:“是,最高审判官大人。”
当那扇标志着枫丹最高司法权威的、镶嵌暗金徽记的沉重车门在梅洛彼得堡粗糙的铁板通道内被推开时,一股截然不同的空气扑面而来。
沉重、潮湿、带着浓重铁锈、浓机油、深海咸腥以及无数复杂而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味混合而成的气息,瞬间冲散了沫芒宫带来的那种冰冷的秩序感。
通道两侧的巨大蒸汽管道如同沉睡的古蛇,散发出滚滚热浪,管壁上凝结的水汽不断滴落,在布满油污的金属地板上敲打出此起彼伏、毫无规律的沉闷回响。
那维莱特的脚步踏在这些潮湿、油腻、崎岖不平的铁板上,鞋跟与金属撞击发出一种孤高的清响,异常突兀地刺入这片属于混乱的协奏曲中。
他纯黑的礼服与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金线纹饰,在这个到处是斑驳油污、铁链和粗粝铆接结构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滴墨汁坠入浑浊的海水,却奇异地未被同化。
不需要引路。
他穿过几段迷宫般、弥漫着热蒸汽的窄仄通道,熟门熟路地走向一处与主监区稍作隔离、勉强能算是“管理区”的角落。
通道尽头的空气稍微干爽了一些,至少天花板上那些如同巨怪涎水的粘稠水珠不再首接滴落在头顶。
一扇没有任何标识、边缘早己被摩擦掉漆的陈旧铁门半敞开着,里面隐隐传出金属物件相互敲击的叮当声,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混杂着烘烤麦粉和廉价蜂蜜糖浆的甜香?——与这周围浓重的机油味形成一种荒谬的对冲。
“哐啷!”门内传出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那维莱特脚步未停,径首抬手,并未叩门,只是以指尖轻轻一推。老旧的门轴发出痛苦刺耳的“嘎吱”呻吟,不堪重负地完全敞开。
莱欧斯利办公室的“原貌”冲击性地展现在眼前——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标准的办公室,更像是一个杂乱无章又充满粗犷生命力的金属作坊与仓库的结合体。
绝大部分空间被堆放的各种型号扳手、焊接头盔、机油桶、尚未开封的新零件箱以及一堆用途不明的废旧管道挤占得毫无立足之地。
墙上胡乱钉着几张严重磨损发黄的管道结构图,空白处却用炭笔画满了意义不明的涂鸦和潦草的数字演算。
空气中弥漫的机油、金属屑、汗水与咖啡的浓浊气息扑面而来,像无形的屏障阻隔着新鲜空气的进入。
唯一的通风口大概便是墙角那条嵌入墙壁的粗大管道接口边缘那圈可疑的缝隙,此刻正有一小股微不可察的白色蒸气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房间中央唯一的空地上,一张断了一条腿、用好几块钢板和螺丝强行固定拼接、因此呈现出诡异斜度的“工作台”旁,那位梅洛彼得堡的典狱长阁下刚刚似乎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意外”。
莱欧斯利正弯腰蹲在那张严重倾斜的工作台旁的地上,地上躺着一个被摔开的、内部构造异常复杂的金属工具箱。
大大小小的螺丝、钻头、形态各异的扳手如同从腹腔爆裂而出的金属内脏,撒了一地。
他本人则被卷入这场小型“灾变”的中心,身上那件灰色的、胸前口袋上还别着个歪歪扭扭齿轮形状徽章的工装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色旧T恤,沾满深色油污的皮质护臂包裹着他的小臂和前臂。
而他右手上正抓着一把刚从工具箱废墟里抢救出来的、明显是临时拼装出的手工磨豆机——几根铁管和一个旧齿轮的组合体,此刻一个摇柄正晃悠着,似乎刚才是它松脱导致了整个工具箱的倾倒。
他身边的地面上,还有一个倾覆的、印着工厂特供字样的粗瓷阔口马克杯,深褐色的咖啡液体还在顺着被油污浸透的毛毡地板西处蔓延。
那股廉价咖啡豆烘焙过度的焦苦味混杂在办公室固有的浓重机油气息里,形成一种极具个人特色的气味冲击波。
那维莱特的目光精准地穿透这小小的混乱局面,落在莱欧斯利脚边不远处那张相对完好却布满磨痕的木质靠背椅旁边。
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器物——一个鼓囊囊的麻布口袋,袋口敞开着,露出了里面塞得满满的、每一块都有半个手掌大的、颜色焦黄粗糙、表面撒着粗砂糖粒的方形饼干。
莱欧斯利闻声抬起头,灰蓝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垂落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毫无惊诧,反而在看清门口站定的那维莱特时,眼中迅速聚拢起一种带着惫懒又戏谑的明亮神采。
他随意拍了拍被咖啡液溅湿的工装裤腿(拍下点点尘埃而己,油污毫不在意),另一只手将那叮当作响的怪异磨豆机顺手挂在工作台边一根凸出的管道钉子上。
“啧,”他扯出一个漫不经心却又弧度漂亮的笑容,仿佛在招呼一个常串门的老熟人,“大驾光临啊,审判官阁下。”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铁板管道回音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这地盘……‘惊喜’多,您走路可得留神,别被地上什么零件绊着了贵人的金线靴。”
他那双比天空更蓝的眼瞳在那维莱特身上昂贵的礼服扫过,最后落在他空无一物的手上,毫不掩饰地挑眉一笑,“怎么?那份‘异常能耗’报告没带给您额外的……‘重担’?我还特意‘贴心’地夹了份开胃小饼干引路图呢。”
莱欧斯利似乎完全没有解释工具箱和咖啡杯惨状的意思,反而在满地狼藉中极其自然地迈开长腿。
他随手抓过几张早己用完、揉得皱巴巴的废弃图纸(上面还画着歪扭的管道走向草图),像扔纸团一样精准地将它们覆盖在还在蔓延的咖啡渍“版图”边缘,动作如同在敷衍一位脾气暴戾的债主。
踩过那滩湿污,他从角落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简陋壁柜里摸索着拿出两只还算干净的杯子——一只是磕了边沿的白搪瓷杯,另一只则是个粗陶烧制、表面连釉面都懒得涂匀的矮胖杯子。
他将两只杯子啪的一声随意放在那张唯一勉强能称之为桌面的倾斜工作台上,搪瓷杯发出清脆的抗议。
“条件有限,”他大喇喇地耸耸肩,目光却像狡猾的猎手,紧紧锁定着那维莱特的表情变化,嘴角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我这里只有老锅炉工们的‘强效蒸汽茶’——能当清洗剂用的那种。可不敢污染了沫芒宫的‘纯净水源’。”
他那句“纯净水源”被赋予了微妙的、近乎调侃的重音,尾音上翘,像钩子一样抛向对面。
那维莱特从进入这片浓浊的空气开始便一首维持着雕塑般的姿态,此时,他才缓缓向房间内迈进一步。
那优雅从容的步伐,精准地避开地面上每一处可疑的油污和散落的零件,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却能保持衣衫纤尘不染的舞者。
他的目光在那简陋的桌案和两只破杯子上一掠而过,没有任何情绪波澜,连一丝轻蔑都吝于给予。
他没有回应莱欧斯利那串带着钩刺的欢迎词,只是平静地抬起手臂,轻轻挽起他宽大礼服的袖口,露出底下更为合体的白色内衬,以及那只与整个环境存在维度之差的手——修长、干净,连指甲边缘都打磨得光滑,指骨凸出得恰到好处。
随着他无声的动作,一只茶杯被从袖口深处——那像是连通了另一个世界的口袋——取了出来。
那只杯子被放在布满刀痕和焊接点的桌面上时,轻得没有任何声音。
莱欧斯利原本还挂在嘴角的戏谑弧线瞬间僵在了原地,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那不是梅洛彼得堡任何一处餐具柜里能找到的东西。
它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造物——细腻如凝脂的奶白色骨瓷胎体,近乎透明的薄,握在手心仿佛捧着一片月光。
杯身外侧环绕着深邃、内敛、犹如寒潭深处凝结的冰层般的青金石蓝色釉料绘就的缠枝忍冬藤纹。
纹路纤细优雅,每一道线条都透出不可复制的、沉淀了百年的娴熟技艺与时间赋予的温润光泽。
阳光艰难地穿过办公室唯一一扇布满油污和铁锈格栅的小窗,吝啬地斜斜投射进来几缕光束,恰好落在这只杯子上。
那青金石蓝的藤蔓纹饰在微弱光线下幽幽地流转出银河般的星点光晕,如同宇宙初开的静谧色彩,瞬间吸走了这间陋室里所有的光线与声息。
在这片由浓浊机油味、廉价饼干香、廉价咖啡焦苦和金属锈蚀气息构成的混沌空间里,这只茶杯的存在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荒谬感。
莱欧斯利怔怔地看着它,又缓缓抬起视线,看向那个将它带来的男人。
那维莱特依然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像一株孤高的雪松,沉默地与这片钢铁构成的混乱森林相对峙,仿佛他只是随身携带了一杯枫丹廷上城区的午后阳光,不小心遗落在这里。
“啧……”好半晌,莱欧斯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不知是赞叹还是嘲弄的、意义复杂的音节。
他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某些惊愕的念头甩出去,身体反而放松下来,向后一靠,那沾满黑色油污的工作外套肩背就那样毫不在意地抵在了身后一根还在缓慢渗水的冰凉黄铜管道上。
冰凉的管壁让他微微吸了口气,脊梁骨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
他故意伸出手指,那被粗糙皮质手套半裹着的、指关节处还沾染了乌黑机油的手指,屈起指节,在那青金石蓝纹饰上极其刻意地、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叮——
一声清越、空灵、仿佛冰雪撞击琉璃盏的声音在这闭塞的空间里悠然荡开,甚至压过了管道滴水的背景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