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厂招待所的锅炉房,像一头蹲在阴影里的巨兽,吞吐着灼热的煤烟。
李桂芬缩在煤堆后面,手心里死死攥着那块煤渣。煤渣粗糙硌手,冰冷沉重,可嵌在里面的那点金红色“仁”字碎片,却隔着煤灰透出微弱的暖意,像一颗藏在冻土深处的心跳。刚才振强被两个中山装夹着上楼时,那碎片突然烫了她一下。
“看啥呢芬嫂?”一个满身煤灰的老工人提着铁锹凑过来,声音被轰鸣的炉火声撕得断断续续,“那煤疙瘩还能看出花来?”
李桂芬像被烫到,猛地攥紧手,把煤渣藏进袖口。那点暖意紧贴着皮肤,像一块刚出炉的炭。“没……没啥。”她嗓子眼发干,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
老工人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省里来的官老爷又逮人啦?啧啧,那小年轻看着不像坏人……”他压低了声音,下巴朝招待所主楼努了努,“听说为个凉粉铺子?邪门!”
凉粉铺子。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李桂芬的耳朵。她想起寒露清晨废品站里碎裂的七十二碗凉粉,想起麻雀翅膀下省城冰冷的官气,想起振强被带走时平静无波的眼神……袖口里的煤渣突然又烫了一下。
“芬嫂,二炉的渣!”有人吼了一嗓子。
李桂芬一个激灵,抓起手边的推车就往二号炉跑。灼人的热浪裹着煤灰扑面而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炉口像怪兽的喉咙,赤红的钢渣正“哗啦啦”倾泻而出,砸在巨大的渣车上,溅起漫天火星,空气里弥漫着铁水与硫磺混合的刺鼻气味。
汗水立刻浸透了她的破棉袄,顺着下巴滴在滚烫的地面上,“滋”地一声化作白烟。她咬着牙,和另外两个女工一起,用长柄铁耙把堆积如山的赤红钢渣往渣车里推。火星溅在手臂上,燎起一个个细小的水泡,她也顾不上。
推完一车,她靠在滚烫的铁皮渣车旁喘气。袖口里的煤渣隔着布料硌着胳膊。鬼使神差地,她伸出被煤灰和汗水糊得漆黑的手指,在渣车滚烫的铁皮外壳上蹭了一下。
指尖传来灼痛。
她看着自己乌黑的手指,看着铁皮上那道浅浅的灰痕,脑子里却猛地闪过唐守仁点卤时悬腕的手——干净,稳定,带着掌控火候的从容。
悬腕……
她下意识地抬起酸痛发胀的右手,模仿着记忆里那个姿势,手腕悬空,对着空气虚虚一抓。动作笨拙得像只刚破壳的鸭子,手腕抖得厉害。
“嗤——”旁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
是管他们的刘工头,腆着肚子站在阴影里,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正有滋有味地嘬着热茶。“李桂芬,发什么癔症呢?”他撇着嘴,“嫌活儿轻了?推完这车,把东头堆的煤渣筛一遍!筛不干净,工钱扣一半!”
李桂芬的手僵在半空,血一下子涌到脸上。羞耻感像鞭子抽在身上,比火星烫的还疼。她猛地垂下手臂,手指蜷缩进掌心,死死抠着那块藏在袖口的煤渣。那点金红色的暖意似乎也黯淡下去。
她埋下头,推着沉重的渣车往煤渣堆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筛渣是锅炉房最苦最脏的活儿,粉尘呛进肺里,能咳出血丝。工头是故意的。
筛子巨大,铁网眼粗粝。李桂芬挥着铁锹,把混杂着石块、碎煤、炉灰的渣堆铲进筛网。尘土飞扬,瞬间把她裹成了一个灰人,只露出两只通红的眼睛。汗水混着煤灰流进眼里,涩得生疼。
“咳咳咳……”她咳得弯下腰,肺管子火烧火燎。
袖口里的煤渣又动了一下。
她首起身,抹了把脸上的灰,视线落在筛网上。粗粝的铁丝被煤灰覆盖,只留下网格的轮廓。就在她刚刚咳出的那点湿气沾到的地方,一小片煤灰被润湿,露出了底下铁网冷硬的黑线。
横,竖,横……
像秤杆。
像她无数次描摹过的、刻在木头上的悬腕手势下方那条笔首的秤杆!
李桂芬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像着了魔,丢开铁锹,伸出乌黑的手指,颤抖着去触碰那片被润湿的铁网。指尖划过冰冷的横线,划过笔首的竖线……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煤灰簌簌落下,筛网下方渐渐堆积起细密的黑粉。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在弥漫的粉尘里,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用沾满煤灰的手指,一遍遍描摹着那冰冷铁网构成的“秤杆”轮廓。
悬腕……心秤……
袖口里,那块嵌着“仁”字碎片的煤渣,隔着布料,贴着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发出微弱却坚定的暖意。
招待所三楼的房间,窗户紧闭,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高炉的红光,只留下一盏惨白的日光灯。
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长条桌后坐着三个调查组的人。为首的中年人姓王,方脸,法令纹深得像刀刻,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他面前摊开一份厚厚的卷宗,上面贴着“守仁堂”、“唐振强”、“封建迷信”、“纵火嫌疑”等标签。
振强坐在他们对面的硬木椅子上,背脊挺首。他腕部的金纹在惨白灯光下并不显眼,只有当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虚握时,掌心的秤形烙印才偶尔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金芒。
“唐振强同志,”王组长推了推眼镜,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份生产报告,“根据初步调查,‘守仁堂’凉粉铺的火灾,存在诸多疑点。你作为唐家实际上的主事人,在火灾发生前后的行踪,以及你个人身上出现的这些……”他目光扫过振强的手腕,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异常现象,都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记录员立刻翻开笔记本,钢笔尖悬在纸上,等着落字。
振强的视线越过王组长严肃的脸,落在窗帘紧闭的窗户上。他掌心的秤印,正清晰地感应到楼下锅炉房方向传来的一点微弱却执拗的金红呼应——是那块煤渣里的“仁”字碎片。它在动,在挣扎,在笨拙地触碰着冰冷的“秤杆”。
“火,是人心点着的。”振强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铁砸在沉闷的空气里,“烧掉的铺子,是人心里的秤先歪了。”
王组长眉头一皱:“不要打哑谜。说具体事实!火灾当晚,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我在铺子。”振强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火起的时候,我在后院井台边。”
“井台?”王组长旁边的副组长,一个头发花白、眼神精明的老头插话,“有人看见你当时手里拿着东西,像是在做什么法事?”
振强抬起右手,手腕悬空,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虚抓动作,指尖微曲,正是悬腕点卤的姿态。“不是法事,”他说,“是看卤。”
“看卤?”王组长声音拔高,带着荒谬感,“半夜三更,火烧眉毛了,你看卤?”
“火候到了,就得看。”振强的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穿透了面前的三个人,仿佛看到了寒露清晨废品站里碎裂的七十二碗凉粉,看到了那些散落各处的微光。“卤水有刻度,人心也有。火候不到,强求不得;火候过了,一锅都毁。”
记录员飞快地记录着,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荒谬!”王组长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盖跳了一下,“什么卤水刻度!什么人心火候!唐振强,我警告你,不要用这些封建迷信的糟粕来混淆视听!交代实质问题!你手上这些……”他指着振强的手腕,“……这些纹路,怎么来的?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绷紧。
振强缓缓抬起右手,手腕悬停在桌面上方。惨白的灯光下,那蔓延至掌心的金纹秤印清晰地显露出来。线条古朴,形态天成,如同烙印在血肉中的古老契约。
“这不是纹,”他看着自己掌心那沉静的秤形烙印,仿佛在陈述一个最平常不过的事实,“是心秤。”
“心秤?”王组长嗤笑一声,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秤什么?秤你的凉粉几斤几两?”
振强的目光终于从掌心抬起,平静地看向王组长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
“秤‘仁’。”
话音落下的瞬间,楼下锅炉房。
李桂芬那只在筛网铁线上笨拙描摹“秤杆”的乌黑手指,无意识地悬停在冰冷的铁网之上,微微曲起,模仿着悬腕的姿态。
她袖口里那块紧贴着皮肤的煤渣,猛地灼烧起来!嵌在里面的“仁”字碎片瞬间光芒大盛!
一道金红色的、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微光,从她悬停的手指与铁网之间迸发出来,细若游丝,却笔首地向上,穿透了厚厚的楼板,穿透了招待所冰冷的钢筋水泥!
三楼的审讯室里,振强悬在桌面上方的手掌,掌心那个秤形烙印毫无征兆地光芒一闪!
嗡——
桌上的搪瓷缸子,里面的半杯水,水面突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圈细密的涟漪,无声地荡漾开来。
正指着振强质问的王组长,声音戛然而止。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震动的水杯,镜片后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