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的剑锋钉入冻土的那一刻,整片雪原的朔风似乎都停滞了。
那道“扒粮车”的命令,如同滚石投入冰封的湖面,裂痕在死寂中无声蔓延。
监军府的卫兵们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背对他们的挺拔身影——他竟敢以剑指粮?以寒渊之力对峙庙堂金令?常慎喉间的血痂簌簌剥落,惊骇凝固在脸上,连鸟笼跌落溅起的雪泥沾污了簇新貂裘都浑然不觉。燕凛压在他颈间的匕首又近半寸,冰凉刺骨,激得他浑身肥肉一颤。
“反了?!谁敢动殿下赐粮——!” 常太监身边一个满脸横肉的黑甲校尉最先回神,拔刀厉喝,刀光扫向最近的民夫。那民夫怀中还抱着半具烧焦的遗骸。
嗤啦!
一道冰蓝色的锋芒,比闪电更快!
不是剑,是萧彻左臂猛然腾起的青鳞光晕!那烙印骤然炽亮如沸腾的星核,逆鳞剑随之嗡鸣震颤。光晕并非虚影,竟在空气中凝结出数片半透明的幽蓝冰鳞,激射而出!一枚冰鳞精准擦过黑甲校尉挥刀的腕骨,瞬间冰封!校尉的咆哮戛然而止,整条手臂连同刀身被一层剔透玄冰裹住,僵死般悬在半空,寒气肉眼可见地顺着他盔甲缝隙向上爬升。
“嗷——” 凄厉的变调嘶鸣从冰层下挤出。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握刀的手指冻结成青紫色,连痛觉都被极寒剥夺。
不需要更多言语。监军府的狐假虎威,在绝对的、刚刚斩杀了拓跋野的寒渊之力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扒!”
这一次,声音来自角落。是那个被星殒钢液锁在地里的年轻士兵“虎子”!他不知何时挣脱了紧攥虎符碎片的僵首,嘶声咆哮,声音从破裂的肺腑深处迸发出来,带着血气冲上城楼的决绝!他残存的、未被钢液吞噬的上半身猛地扭动,血肉撕裂冰壳的刺啦声令人头皮发麻,沾满冰泥的手指深深抠向囚车方向的雪地!
这声凄绝的“扒”,点燃了死寂的引线。
王大石双目赤红如炭烧!断矛被他当成撬棍,狠狠插进一辆囚车厚重的包铁后轴!“给老子——开——!”他身后,数十名伤兵和满身血污的民夫如同决堤的潮水,沉默而凶猛地扑向那些黑洞洞的青篷囚车!
砸锁!扯蓬布!掀车厢!
木料断裂的嘎吱声、铁锁崩飞的金铁交鸣、沉重的粮袋被推滚落地的闷响,瞬间取代了蛮族的号角!常慎带来的卫队在寒鳞冰息与这决死的沉默浪潮前节节后退。混乱中,几袋被摔破的“新粮”滚落在地——依旧是被碾碎的陈谷混合着粗糙泛黄的锯屑,刺目的霉绿斑点夹杂其中,像一张张嘲讽的鬼脸。
一袋米从倾倒的车板上滑落,散在一位跛腿老兵脚下。老人拄着沾满血泥的断矛,佝偻着腰,死死盯着那堆污秽。他伸出树皮般的手,颤抖着抓起一把混杂着霉粒和锯末的粮食。他凑近鼻子,用力吸了吸。没有稻谷该有的清香,只有腐烂尘土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风卷起他稀疏的白发和空荡荡的裤管。片刻的死寂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猛地将满把的“米”狠狠砸向常慎那张扭曲惊惧的脸!
“拿我们兄弟的头……换这种猪狗食!!”老兵声音破碎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滴血。
黄色的尘土和霉绿的斑点糊了常慎满脸。他想尖叫怒骂,却被燕凛匕首顶得气都喘不上来,只有细长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
更多的粮袋被砸开。愤怒的沉默在堆积如山的霉粮前酝酿成无声的惊雷。
当最后一块遮粮的篷布被撕扯下来,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满车满车的粮袋底层,并非全是朽粮。有十数袋异常沉重,用的是御用贡米的明黄锦缎口袋,鼓鼓囊囊,与其他污秽格格不入!几个民夫合力扯开一道口子——不是米粒!
在满场震惊的目光下,露出来的,竟是一块块用金丝缎精心捆扎、棱角分明切割整齐的黑色巨石! 石面幽暗冰冷,在稀薄的雪光下隐隐泛着拒斥阳光的森森寒气——这是最上等的阴山墓石,专门用来砌筑王侯陵寝!
常慎的脸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
萧彻冰冷的视线扫过这些价值千金的墓石,看向那辆囚禁北胤遗童的囚车。孩童紧抓木栅的冻裂手指,在他眼中与老席坟前碎裂的玉衡剑痕重叠。龙涎腥檀的记忆碎片刺痛着识海——东宫那位殿下要筑的,怕不只是一座陵寝,而是一座以边军尸骨和北境尊严为祭台的权柄丰碑!黍离之悲,竟至于此!
风更大了。碎雪卷起,扑打在冰封的血沼上,又被车轮碾压。监军府黑甲的狼狈溃退声中,一串新而清晰的金玉轮毂碾压冰雪之声,由远及近,踏着满目疮痍而来。
那辆悬挂着龙纹明黄旗的华贵马车,终究是碾过这片流血的冻土,缓缓行至中央。
车门无声滑开一角,一只金线绣龙纹的白狐皮暖靴,轻轻踏在染血的冰面上。绣履纤尘不染,甚至未沾染丝毫被车轮碾压溅起的泥雪。
太子李泓,终于还是来了。
风雪在他周身丈许处诡异地放慢了速度,仿佛臣服于无形的威慑。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搭在冰冷的金丝楠木车门框上,无名指上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折射着雪光。目光轻缓扫过:一地狼藉的粮袋、凝固的黑甲校尉冰臂、散落的墓石、激愤的人群……最后落在那柄深深插入冻土、犹在嗡鸣震颤的逆鳞剑上。
空气冻结成最锋利的寒刃。
他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弯,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笑痕。
“萧卿,” 太子的声音依旧温雅,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盖过所有风的嘶鸣,“这‘粮’,可是扒得称心了?” 尾音微微拖长,像一根浸透冰油的银线,悬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缓缓收紧。那白玉扳指,在剑锷反射的寒光里,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