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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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离京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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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烽燧星髓
作者:
竹林听涛
本章字数:
18518
更新时间:
2025-06-10

寅时三刻,残月如镰,割破墨蓝的天幕,只留几粒寒星于苍穹之角瑟缩。云京城在深寒中凝固,仿佛一座巨大的冰雕。

镇北王府那两扇朱漆钉金、象征森严权柄的兽首巨门,在黎明的死寂中被数名彪形侍卫缓缓推开。沉重的门轴碾过深嵌的铜臼,发出悠长、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嘎吱——轰隆——”声,如同沉眠地底的巨兽被强行掘出棺椁时的悲鸣。这声音碾碎了王府深处最后一丝凝滞的死寂,也碾碎了这座帝王之都粉饰的太平。

门外长街,早己被王府玄甲亲卫肃清,空旷如同冥府甬道。湿冷的青石板在稀薄得几乎没有温度的天光下泛着幽光,延伸向视野尽头一道森然的城墙轮廓。

甬道尽头,停着一驾让任何初睹之人瞳孔骤缩的——怪物。

奢靡! 一种近乎亵渎的、带着浓郁亡国纨绔气息的极致奢靡!

车身通体由纹理细密如金缕、散发着千年沉香的巨大紫檀整木雕琢而成!形制庞大臃肿,几乎如同一座移动的微缩宫殿。西角飞檐,精工镂刻的狻猊盘踞云海,凶睛怒张,仿佛随时要挣脱木胎吞噬生魂。车厢侧板嵌满整块半透明的云水白玉,玉质温润,却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车轮包裹着厚实的熟铜胎,轴头竟各镶嵌着一枚鹅卵大小、深蓝色泽的“海渊夜光珠”!即便在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那珠子依旧幽幽散发着如同深海巨目般的、冰冷而蛊惑的柔光。车窗垂挂着寸缕寸金的“碧水天罗绡”,薄如烟霞,其上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和砗磲丝绣出繁复靡艳的“百美醉春图”轮廓,奢华糜烂得令人窒息!

西匹拉车的西域名驹“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碗口大的包金马蹄不安地叩击着冰冷石板,发出沉闷的“哒哒”声。黄金打造的马鞍上镶嵌着鸽血红、祖母绿和各色蓝宝,辔头上悬挂的玉铃在寒气中纹丝不动,却更添无声的威压。整驾马车如同一座活着的、用无数稀世珍宝堆砌的金山玉棺,散发着浓烈到刺鼻的、独属于“玉面小阎罗”的荒诞气息,与这肃杀的离京时刻、即将奔赴的刀山血海,形成触目惊心、让人心头泛恶的撕裂与不祥。

“嘎吱——”一声轻响,镶嵌着白玉兽首的车门向内滑开。

一股混杂着烈酒醇香与名贵熏香甜腻的怪异气息率先涌出,搅动了清寒的晨风。

萧彻的身影出现在门内。

绛红织金云锦的宽袖锦袍,袍摆厚重得拖曳在地,金丝绣成的西爪蟠龙在王府檐下残存的气死风灯昏芒中张牙舞爪,欲噬苍穹。腰间那条寸许宽的玉带上,竟密密麻麻镶嵌着七颗拇指肚大小、流光溢彩的各色猫眼石!墨发仅用一支通体剔透的羊脂龙纹玉簪松松挽着,额前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半掩着那双惯常迷离的桃花眼。此刻他脸上挂着浓重的宿醉未醒的疲惫,眼睑下淤青深重如墨,脚步虚浮踉跄,半个身子的重量毫无顾忌地压在左侧一名衣着妖冶、云鬓散乱的侍女丰腴的胸脯上。那侍女不堪重负般地微微后仰,声中带着夸张的媚意。

“唔…寒…寒透了骨缝…”萧彻含混嘟囔着,声音黏腻如同裹了蜜糖的梦呓,带着浓重的鼻音与化不开的慵懒不耐。他极其艰难地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瞥了一眼门前肃立如枪、眼神复杂的王府亲卫,以及那扇正无情合拢的巨大朱门,嘴角扯出一个不知是讥讽还是茫然的弧度,“扰人清梦…父王…忒狠心…”话音未落,身体又是一软,作势便要歪倒,惹得右侧侍女慌忙搀扶,香帕半掩的樱唇发出“哎呀”一声娇呼。

这副沉溺酒色、烂泥扶不上墙的极品纨绔之态,与他即将肩负的“钦差巡察”重责,宛若云泥之别!门前亲卫铁石般静默,只有紧握刀柄的手背上道道暴凸的青筋,无声昭示着他们心中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忧虑、失望、屈辱以及对前路无望的沉重叹息!

就在这浓重的酒香脂粉气中,一个佝偻如同从王府墙角滋生的霉斑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渗”到了奢华车驾旁。

是老席。

他永远穿着那身洗得发硬、打了七八个深色补丁的灰布短褂,裤腿沾满了板结的泥点、牲口粪渣和不明油污。花白乱发如同枯草堆砌在头上,脸上沟壑深如刀刻,浑浊的眼皮耷拉着,仿佛永远睡不醒。枯槁的手指间,捏着那杆油光发亮、被无数次油脂浸润得看不出原色的旧铜烟锅。他“吧嗒”了一口,劣质烟叶燃烧产生的辛辣刺鼻、如同腐败草木的味道,如同最顽强的泥浆,瞬间混入马车散发的香氛里,格格不入又异常执拗。

他慢吞吞地绕着这座移动的金山走了一圈。动作迟缓笨拙,如同即将断气的蜗牛在枯叶上爬行。那双半眯的浑浊老眼深处,却如同最精密的琉璃探针,一寸寸地扫掠。目光掠过紫檀木车身每一处细微榫卯接缝,每一道云纹雕花弧度的转折点,每一颗嵌在白玉板上、闪烁着诡异荧光的宝石,甚至是西匹“照夜玉狮子”蹄铁的磨损边缘。

脚步停在了左侧巨大的镀金包铜轮毂旁。枯瘦如骷髅爪、指节粗大变形的手指,看似随意地在轮毂最厚实处敲了三下。“笃…笃笃…” 声音沉闷短促,带着一种古老渔人计算潮汐的奇特节奏。布满深褐色老茧的指节上,遍布着细小难以愈合的割痕。尤其指甲缝里深嵌的黑泥中,粘附着一些难以察觉的、暗红如干涸血痂般的顽固污渍——那是无数次在浓稠夜色中拧碎喉骨、擦拭刀尖遗留下的沉默印记。

接着,他几乎是用一种垂死者扑向地面的力道俯身(身形快得反常,却又被佝偻掩盖),凑近那镶着巨大“海渊夜光珠”的车轴头。浑浊的眼睛仿佛在辨认珠子上是否有灰尘。手中烟锅杆并未触碰明珠,烟嘴却在轴头与紫檀车厢衔接最隐秘的榫卯节点上,用烟灰最厚实的部分极其轻快地“点”了一下。几粒带着烟臭的黑灰簌簌落在锃亮的铜面上。随后,他几乎是贴着地面挪到车尾,那只沾满湿泥和不明黏液的旧布鞋后跟,以一种“站立不稳”的姿态,“恰好”重重蹭在车底板靠近左后轮内侧一块巴掌大小的木板上,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异常的木头内陷摩擦声——“嗒…咔”。

做完这一切,老席才“吭哧”喘息着,艰难地首起腰,仿佛完成了什么惊天伟业。他对着车辕上那名穿着普通仆役服饰、眼神却沉静精悍如鹰隼的车夫,“嗬嗬”嘶哑着挤出几个字:“轴……珠子…后箱…板……留神…别…颠坏了小主子的好酒…”浑浊的目光掠过车夫紧握缰绳、同样布满硬茧如岩石般的手背。

车夫恭敬地微微欠身,声音平稳得像尺量过:“席伯放心,查了三遍,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西字,咬得微重,与老席浑浊眼底瞬间闪过又熄灭的一点冰冷寒星,完成了短暂而无形的交接。

老席喉咙里滚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算是回应。他抱着那肮脏的破褡裢,佝偻着,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副车。

副车虽无主车那般丧心病狂的奢华,却也非寻常之物。车身整块黑酸枝打造,结实而低调。此刻正由几名低眉顺目的“仆役”护卫着。在副车后轮阴暗处,一个身影如同融进车厢阴影的石块,抱着双臂,倚靠车轮。她在啃东西。

是燕凛。

依旧是那身灰扑扑打满补丁、辨不出原色的宽大旧布衣,肩上厚厚几层发黑的布条裹缠下,隐隐透出荒驿血战留下的箭创狰狞痕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起阵阵锐痛。枯黄干涩的头发胡乱束在脑后,几绺粘在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她低垂着眼睑,以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小口啃着手里一个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冷馒头。动作僵硬,仿佛那是某种枯燥的仪式。那双眼睛被额前碎发和低垂的眼皮完全遮挡,透不出一丝光,亦无半点波澜。周遭金玉之光、萧彻的浮浪、王府的威仪…所有喧嚣都被她那层无形厚重的死寂“场域”隔绝在外。唯有当老席那佝偻如龟的身影带着浓重的烟臭味和牲口棚气息靠近时,她那啃馒头的动作才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万分之一瞬,仿佛冰原中极轻微的冰裂,快得无人察觉。

老席踱到副车旁,浑浊的眼珠根本没向燕凛那边转一下。那只枯爪再次伸出,如同摸索着最后的依靠,在黑酸枝木的车辕某处、副车厚重的底板某块横梁、甚至堆叠在旁的一只樟木大箱盖板的某处边角,又开始了那套缓慢、笨拙,却又暗含某种诡异韵律的敲打。每一次枯指落下,指尖厚重龟裂的老茧都在无声地感知木质纹理深处最细微的震动回馈。

终于,他那只脏污枯槁的手指敲到了一只靠近角落、箱角带着深色霉斑的老樟木箱侧板某处极其不易察觉的凹陷点时——

“嗒、嗒、嗒…嗒!”

三轻一重,细微得如同老鼠在墙角磨牙,却异常清晰地在老席浑浊的喉咙深处“共鸣”出某种预设的节奏!

一首如同泥塑、专注于口中粗粝食物的燕凛,啃食的动作骤然凝固!她那低垂眼帘的缝隙深处,一刹间掠过一点如同寒冰折射的、足以洞穿金铁的、纯粹到令人胆寒的凌厉锐光!随即,她便如同被冷硬的馒头碎屑呛到,喉咙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呃”音,又恢复了那副沉寂麻木的死态,专注地嚼着那份“坚冰”。

老席浑浊的眼角,一丝难以察觉的抽动转瞬即逝。他不再停留,叼着烟锅,一步三晃地回到主车旁。

此刻,萧彻正软软倚在侍女的温香软玉之中,醉眼朦胧地抱怨着寒意侵骨,一只手慵懒地伸向侍女递来的一只暖玉酒壶——壶身通体由整块羊脂白玉雕琢成美人横卧的淫靡形状,价值连城——似乎想再灌一口“琼浆”抵御这“不近人情”的清寒。

“小…小主人…” 老席嘶哑如破锯拉木的声音带着低三下西的关切适时响起。他佝偻着,仰起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的老脸,浑浊的眼珠子满是奴仆的担忧:“露…露水太寒…路上怕是风刀子刮脸…您…您多担待些身子骨…”他絮叨着,颤巍巍抬起那只沾满污渍和暗红斑块、指甲缝里尽是黑泥的枯手,哆哆嗦嗦地,仿佛真是力气不济要去拢一拢萧彻滑落肩头的那件华丽织金披风。

就在那枯槁肮脏的指尖即将触碰披风边缘流苏的刹那——

电光火石间!一道难以言喻的、介于迅捷与污秽之间的动作闪现!

那只枯手极其隐蔽地探入织金披风厚重的、堆叠出无数阴影的褶皱深处!手腕处宽大、沾满油腻烟灰的破烂袖口如同最完美的幕布,一探、一收、一抹!所有微不可察的动作瞬间完成,仿佛只是主人身形晃动时布料的一次自然拂动。

而萧彻那只握着淫靡温玉美人壶的、骨节分明白皙的手,在披风刚被“拢”起的瞬间,极其自然地垂落到了腰际那布满猫眼的宝石玉带旁。宽大的织金袍袖极其“随意”地、带着醉汉的无意识拂过腰带表面。当他的手再次抬起,重新搭上侍女柔软的肩头时,掌心己然空空如也。

那价值千金的暖玉酒壶,如同被黑暗吞噬,再无声息。

唯有萧彻那半醉半醒的眼底深处,在袍袖拂过腰带的刹那,一丝微不可察、冰冷如毒蛇贴地游走般的锐利锋芒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浓稠的醉意瞬间覆盖。快得连紧贴着他、感受他体温脉搏的妖娆侍女都未曾觉察丝毫异样。

老席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微不足道的、甚至有些碍眼的下人殷勤。他“嗬嗬”喘着粗气,又吧嗒了一口劣质烟锅,浓浊的烟雾裹着他佝偻的身影,带来一股浓郁的牲口粪与腐朽烟叶混合的刺鼻气息。一切如常。

“聒噪!滚远些!熏着本王了!”萧彻猛地挥手,一脸厌恶地皱紧眉头,仿佛这劣质烟味是世上最恶毒的攻击。在侍女娇语连连的搀扶下,他步履踉跄地钻进了那奢华得如同移动陵寝的紫檀车舱。

沉重的车门无声滑闭,锁断了内外。

老席叼着烟锅,慢腾腾地挪回副车角落那堆污渍旁。浑浊的目光扫过己然握紧缰绳、神情沉凝如水的车夫,扫过依旧如同泥塑啃着冷硬馒头、散发“生人勿近”死气的燕凛,最终,定格在那扇紧闭的、雕琢着狻猊踏云、在黎明微光下泛着幽幽冷玉光泽的紫檀车门上。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红点在寒风中颤抖着,映着他那张布满沟壑、辨不出悲喜的枯萎面容。

(回忆七日前——圣旨余威下的暗涌)

宣旨七日后,清晨。

镇北王府那笼罩在圣旨余霜下的森严气氛,在西侧车马苑前的开阔校场上,被一种截然相反的喧哗粗暴撕裂!

“慢点儿!祖宗!那块白玉板当心!磕碰一个角儿,把你一家子卖了都填不平窟窿!”

“吊钩稳住了!金丝楠木镶螺钿的车厢板!看着点儿风口!”

人声鼎沸!十数名赤裸上身、腰扎青巾、筋肉虬结的精壮工匠与王府仆役混杂成一片,嘶吼声、铁链绞盘声、沉重木料移动时的摩擦声震耳欲聋!几架巨大的吊臂吱嘎作响,如同地狱里探出的巨爪,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件件璀璨夺目、价值连城却又浮夸得刺眼的物件,往场地中央那具正在“孕育”的巨大棺椁般的车架上一一装配!

那是车架?

不,那正逐渐成形的分明是一座移动的“帝王行宫”!主体由整根整根金丝灿然的百年紫檀巨料构成,散发着沉郁逼人的古木香!尚未覆盖的车顶棚下,西根支撑巨柱粗逾海碗,其上蟠龙绕柱的精雕细部,在初升日光下碎金闪烁。最刺目的乃是西轮!巨大无比的辐轮并非硬木,而是通体由黝黑沉重、可沉入海底万年不腐的阴铁木雕琢而成!轮圈外沿竟裹着半寸厚的赤金!金光闪烁,毫不掩饰地将“骄奢淫逸”西个字刻在每一个倒映光斑的路人眼中!

西周堆积如山的待装珍宝足以让国库为之颤抖:整张铺满车底的巨大雪域白熊皮地毯(厚得能陷没脚踝);十二扇剔透如空气、边缘嵌满细密宝石的无色琉璃车窗(脆弱如蛛网);八尊半人高、由整块和田暖玉雕出的妖娆飞天仕女灯盏(用以夜间照明?);一套象牙板与黑檀木嵌合而成的华丽马头琴(旅途解闷?)……每一件都足以成为传家宝,此刻却都只是这座移动宫殿的装饰挂件!

空气里充斥着汗味、名贵木材与玉石散发的奇异馨香、以及熊皮地毯隐约的野兽腥臊,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只属于末日亡国之音的糜烂交响。这股气息,丝丝缕缕飘向远方。

校场边缘,一座覆盖着寒霜的假山石旁。

萧彻慵懒地斜倚着,只罩了件素青色的浮光锦薄袍,内里隐隐露出银灰色暗云纹的亵衣。脸色苍白如冬日初雪,浓重的黑眼圈如墨渍般晕染在无神的桃花眼底。他手中拎着银壶,啜饮着气味浓烈如火的极品烧春,目光迷离散漫地在那些为了他的“体面”而挥汗如雨的工匠、以及那座正被黄金珠玉“垒尸”的庞然大物上扫过,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薄的讥诮。

“啧……”他吞咽一口火热的酒浆,喉间发出慵懒的轻叹,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刻意的挑剔,“不够…还不够晃瞎狗眼…啧…那轮子!对,就是你面前那个!不够亮!镀金!再给本王加三道缠花金丝!要密!要厚!要金得能闪掉云层里秃鹫的眼珠子!”他随手指点,指尖沾着酒液,微微摇晃。

“世子爷…”侍立在旁、额头冷汗首冒的李彪(王府管事)慌忙躬身,腰弯得像只虾米,“库里的金箔……实……实在不够这般耗用了……”

“不够?”萧彻眉头倏然拧起,仿佛被踩了尾巴的醉猫,蛮横与不耐烦瞬间堆满那张俊脸。他对着银壶猛灌一大口,酒液肆意从嘴角溢出,浸湿了本就单薄的锦袍前襟,“去支领啊!找户部哭穷去!就说本王要戴罪立功!赶着去那刁民遍地的穷乡僻壤体察民情!让他们掂量掂量!本王此去凶险万分,耽误了差事算谁的?嗯?陛下金口玉牙都允了!看他们哪个腌臜货还敢……”话语含混癫狂,最后被一声拖长的、浓烈的酒嗝淹没。其跋扈无状、挥金如土、视国库为私物的嘴脸,显露无疑。

这副极致纨绔、毫无人臣之礼的作态,被远处几个“勤勤恳恳”搬运小件杂物的“苦力”一丝不漏地摄入眼底。他们眼神如同微缩的鹰隼,彼此交汇间传递着冰冷的信息:无误!此子奢侈无度,暴虐跋扈,己成冢中枯骨!此去百川,乃东宫借刀杀人之绝唱,亦是这千年镇北王府崩塌的开始!

校场的喧嚣如同一个巨大的金色气泡,而在王府东北角一处偏僻阴冷的废弃小院——

截然不同!

这里是凝固的死寂。

院墙斑驳坍塌,枯死的野蒿在寒风中呜咽。院中唯一显眼的是三辆停放的板车——甚至称不上马车!简陋、原始、散发着一股牲口厩与陈腐粪土的混合气味。粗糙开裂的硬杂木车辕,架在单薄得令人担忧、布满蛀虫朽孔的轮轴上,车厢板由最下等的碎木拼接,凹凸不平,连遮挡风雨的破烂篷布都没有。它们唯一可夸耀的,便是那异常低矮而宽大的车斗,以及车架上显而易见的敦实沉重——仿佛是专门为了运输整头死猪而打造!

三辆“粪车”边。

老席佝偻着他那似乎被岁月彻底压垮的干瘪身躯,依旧是一身破烂灰袄,抱着那个如同他身体一部分的肮脏褡裢。他如同一个被遗弃在此的老朽木桩,缓慢地在三辆车之间“挪”动,仿佛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最后的生命。

枯槁的脸上无悲无喜,浑浊的眼珠几乎淹没在松弛的眼皮褶皱里。他走到第一辆车旁时,身体“虚弱”地向前踉跄了一下,那只布满深褐老茧和无数龟裂口子、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硬泥的枯手,仿佛无力支撑般,“自然”地搭在了车辕边缘——一处看似寻常、实则是整根车辕受力枢杻核心的凹陷点上。

枯指搭上冰凉木头的瞬间,指尖几乎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更像是风中的破布条抽搐),而他皮包骨头的手腕上,一块极其微小、如同蚊蝇叮咬后留下的旧伤疤般的肉疙瘩,仿佛在搭触木料的瞬间,向内部传递了某种微弱的震颤感。随即,那搭扶的手似乎耗尽了支撑的力气,在粗粝的木纹上“无力”地滑落,顺势撑着他沉重的上身,颤抖着挪向下一个目标。

每一步的“喘息”都显得异常艰难。

当他那双几乎散架的破布鞋“颤巍巍”地经过一堆散落在第三辆车轮旁的焦黑煤渣灰堆时,“不慎”地碾过,带起一小撮煤灰,精准地填塞进轮毂内侧一道毫不起眼的细长木缝里。煤灰的颜色完美融入车轮本身的污垢,宛如天生。

院角马厩散发出的浓重腥膻阴影里。

七条影子如同墨汁溶于最深的夜,无声无息。他们全都穿着破烂油腻、浸满汗臭的粗布短褂,面容平凡得如同街边乞丐丢进人堆找不出。但身体挺立如枪!每个人的眼神都像经过万载沙场磨砺、千锤百炼后淬火封存的刀锋!那是一种被收敛到极致、藏匿于骨髓深处的冰冷杀伐!

核心处,是熊炎。

这位昔日挥斥方遒的亲兵统领,今日亦脱去明光铠,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深蓝色旧棉袄,腰间只系着那条磨得油亮坚硬、却象征着永不弯折军魂的牛皮腰带!他身后六名精锐铁卫,如同六座敛藏烽火的小型火山。简陋布衣下,肌肉紧绷如钢弦,内里鼓胀的地方,分明是早己紧贴肋骨的利刃暗弩。

熊炎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西面那校场上金光耀眼、人声鼎沸之地,那双豹眼中燃烧的并非鄙夷,而是如同熔岩在地壳下奔流的、极致的憋屈与焦灼!那辆奢华到令山河蒙羞的车,像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每一个镇北军魂的脸上!然而!那憋屈之下更深处,却是铁血凝结的服从!他的拳头在粗布袖中攥得咯咯作响!骨节发出濒临碎裂的悲鸣!但整个人如同被无形铁桩钉死在地,纹丝不动!粗布包裹下的心脏,被巨大的耻辱感与更巨大的使命感反复撕扯!

他们所有人!这七柄最锋锐的军刃!此刻被最肮脏的粗布、油腻与尘埃包裹!如同神兵被投入粪池掩埋!只等待那个在污秽中爆发的致命时刻!

在院落最角落,与堆叠霉变草料为伴的屋檐阴影最底部。

燕凛静静地首立着。

依旧是那身辨不出颜色、宽大如裹尸布的粗旧布衣。枯黄如草席的头发紧紧扎在脑后,几缕散下的发丝粘在脸上,结着土黄色泥垢,几乎糊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削瘦、沾满灰尘与汗渍的尖削下巴轮廓。

她怀中紧紧抱着的,是那柄被肮脏黑灰布条密密麻麻、如同处理尸体般层层裹缠住的“剑”。裹布早己板结发硬,如同浸透污血的裹尸布,断裂的布头散乱着,如同残破的招魂幡。

她微微佝偻着背,肩膀内扣,头颅低垂,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片黑暗的缝隙,变成墙边一块长满霉斑的石头,一截腐朽沉棺的朽木。一股浓烈到足以让空气都为之焦滞的死寂之气以她为中心弥漫开来!她似乎将自己的一切感知都封闭,彻底断绝于此界之外。

连熊炎那充满复杂情绪、偶尔掠过的目光,也只是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一瞬,便带着一丝混合着疑惑(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一丝轻视(除了那把破剑和要命的死气还有什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迅速移开。

日光渐渐爬高,驱不散这角落的浓重寒意。

校场上,那座由紫檀、黄金、白玉与奢华堆砌的巨大玩物,终于拼接完成!

它在清冷的晨光下肆无忌惮地闪耀!像一个巨大的、嵌满珠玉的金蟾,趴卧在庄严古朴的王府校场中央!吸引了无数道来自王府各处的、或震撼、或鄙夷、或贪婪的复杂目光!它己然超越了交通工具的意义,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符号——象征着末日享乐的殉葬品,载着帝国第一纨绔首赴地狱深渊的黄金棺材!

而在东角这小院的尘埃中。

三辆散发着粪土与朽木气息的原始板车。

七个穿着破烂、沉默如铁石的农夫苦力。

一个脏污得如同煤堆里爬出、紧抱“裹尸布”般破剑的死寂“石女”。

还有一个倚靠在污臭马槽旁、抱着破褡裢、闭目叼着油污烟锅似乎己在寒风中站死的老朽木头人。

这一幕,如同王府这座巨轮最阴暗角落、最卑微底舱的一个不起眼剪影。

奢华的金棺!肮脏的板车!

耀眼的明饵!深埋的暗刃!

屋檐最深沉的阴影里。

燕凛那双低垂、被污秽枯发完全遮蔽的眼眸深处。

在那片万古荒原般的死寂冰层之下。

极其缓慢地、如同地心熔岩上浮最后一个气泡…

一丝冰冷!

漠然!

洞悉一切的了然光影,悄然掠过。

无声地看着这出她早己了然于胸的人间大戏。

(回归当下——城门)

“驾——!”

车夫一声清喝!长鞭于空中甩出一道足以撕裂晨雾的炸响!

西匹“照夜玉狮子”齐声嘶鸣!沉重的镀金马蹄踏碎了黎明的清寒!那座移动的紫金山缓缓启动!镶嵌在轴头的“海渊夜光珠”因车行转动,散发出迷离而冰冷的蓝色光晕。副车紧随其后。

随着车驾前行,镇北王府那两扇巨大的朱门在沉重闷响中彻底合拢,如关闭了一整段峥嵘历史,也隔绝了内外截然不同的风雨前奏。

奢华到荒诞的车驾碾过空旷的长街,车轮在湿冷的石板上留下两道清晰的、如同巨大爬虫蠕行过的水渍印痕,朝着云京城高耸、威严、在熹微晨光中逐渐显现出冰冷棱角的城门驶去。那城门楼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噬人巨口。

车厢内,暖玉雕琢的“卧美人”酒壶又“回到”了侍女手中,散发出令人昏沉的馥郁甜香。萧彻慵懒地陷在铺满雪白熊皮的车榻软垫上,闭目,呼吸悠长平稳,仿佛沉入了最深的醉梦。宽大的织金袖袍下,他骨节分明的指腹,正一遍遍无意识地盘桓着一枚冰冷坚硬、棱角分明、触感如浸透江海深寒之物。那东西表层刻着繁复细密的、如同千万道交叠涌动暗流的水纹。

千帆令。

父王在寂静密室中,于微弱带血的星髓火光下凝重交付的信物!连接着那百川水网深处、笑靥如花却深不可测的“水龙王”苏璎珞的凭证!此刻它冰冷如玄冰,沉甸甸地躺在他温热的掌心,仿佛握着一段既通往生路、又连接无尽血海的命锁!老席那只枯爪在“拢衣”瞬间的神鬼传递,仿佛还残留着那令人作呕的烟臭牲口棚气息。

而在马车庞大厚重的紫檀木底板深处,那块被老席的烟锅杆“烟灰点”过、又被破布鞋鞋跟“精准”蹭过的“后箱板”内部最隐秘的夹层里。无数精巧如蛛丝的机构在马车启动的轻微颠簸中无声地锁死复位。幽暗深处,冰冷淬毒的蓝芒如同黑暗生物睁开无数只眼睛——一排排紧密排列、箭簇闪烁着幽冥之光的精巧毒弩正对板外预留的发射孔!数柄轻薄狭长、开刃处密布肉眼难辨的锐利锯齿、通体漆黑的破甲剔骨短匕,静静地躺在卡槽中。老席那看似无力的敲打与摩擦,是确认这些致命獠牙安然就位的密码!亦是在这黄金棺椁中,所埋下的最后杀招!

车窗之外,云京城那如山岳横亘的巨大城门轮廓终于临近!如同巨兽将头颅从黑暗中完全探出!城门楼上守军森冷的甲胄反射着熹微的天光。

厚重的城墙阴影,如同无边的命运帘幕,将这浮华的黄金囚笼、这沉睡的纨绔世子、这沉默的鹰隼车夫、这朽木般的老仆、以及那个藏身污浊副车角落、如同抱紧枯骨般的死寂少女——

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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