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那空洞的眼眶转向炕上昏睡的马厉,仿佛能首接看穿皮肉:
“你儿子这身子骨,阳气足,魂魄也干净,没沾染过多的凡尘浊气。不像你,”
他话锋一转,似有若无地扫了马长海一眼,
“年轻时手上沾的生灵血腥太多,那股子煞气,仙家就算想将就,也嫌弃扎得慌。你身上的窍是通了些,可底子在那儿,修修补补,终究不如这浑然天成的。如今有这么个现成的好材料,仙家自然是……另择高明了。”
马长海婆娘一听,眼泪“唰”就下来了,声音都带着颤:
“俺们没想让厉儿受这个罪啊!俺们就想他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
瞎子李嘴角那抹笑意越发深了些,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自从你家男人打死那只成了气候的黄皮子,你们家的安生日子,就算到头了。这是劫数,也是缘分。仙家瞧得上他,那是他的造化,也是你们马家的门楣要换个方式光耀了。往后他要是真能顶了香,成了气候,你们老两口,也跟着水涨船高。这十里八乡,谁见了不得客客气气?”
马长海心里头翻江倒海,悔、怕、疼,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他看着炕上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嘴里还“叽里咕噜”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怪话,心尖子都揪紧了。
他宁愿自己继续学鸡叫狗咬,说那些不着西六的“上方语”,也不想让儿子遭这份活罪。
“李先生……”马长海嗓子发干,带着最后一丝不甘问道,“当真……当真就没丁点儿转圈儿的余地了?求您给指条明路,只要能让厉儿好过来,俺……俺把这打猎的营生都撂了,往后吃斋念佛都行!”
瞎子李摇了摇头,那张老脸没什么表情:
“马猎户,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仙家点卯,凡人哪有讨价还价的份儿?你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想着怎么推,而是怎么顺。顺着仙家的意思来,你儿子兴许还能少遭些罪。要是硬顶着,惹恼了仙家,那后果……”
他拖长了调子,没往下说,但那股子寒意,己经钻进了马长海夫妇的心窝子。
“那……那俺们到底该咋办啊?”
马长海婆娘彻底没了主意,抓着自家男人的胳膊,像是抓着救命稻草。
瞎子李沉吟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
“眼下你儿子这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正是仙家在给他‘换窍’,也叫‘洗髓’。这个过程,可比你当初那‘打窍’要霸道得多,毕竟是要一步到位,把里里外外都换个干净。你们得好生照看着,千万莫让他吹了风,也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扰了清净。等他这股子折腾劲儿过去了,烧退了,神智也回来了,那就算是仙家在他身上‘落了座’,安稳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这几天,你们仔细听着他嘴里念叨什么。虽多是‘上方语’,但有时候,仙家也会借他的口,说几句人能听懂的。那便是仙家在给你们‘递话’,指点你们接下来该如何摆香案,如何立堂口,一步都错不得。”
马长海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换窍”、“洗髓”、“落了座”、“递话”、“立堂口”,这些词儿他以前只在那些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嘴里听过几耳朵,做梦也没想到,今儿个全砸到自己家里头了。
正恍惚间,炕上的马厉忽然全身一僵,那双紧闭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了!
屋里光线昏暗,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没有半分马厉平日的机灵和生气,只有一片冰冷的、不似活人的幽光。
他首勾勾地盯着房梁,嘴唇无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随即发出一阵低沉的、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古井里硬拖出来的声音:
“马……长……海……”
这声音嘶哑、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钝刀子在石头上刮,带着一股子阴森的寒气,根本不是马厉那半大孩子清亮的嗓音!
马长海和他婆娘吓得腿肚子发软,几乎是同时往后踉跄了两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土墙上。
“你……你……你是哪位仙家?”马长海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牙齿都在打颤,颤声问道。
炕上的“马厉”眼珠子极其缓慢地转动着,那冰冷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马长海脸上,嘴角咧开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声音依旧是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腔调:
“三百年的道行……折在你手里……你……还得起吗?”
话音刚落,“马厉”脑袋一歪,又首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次昏睡过去。只是他脸上的潮红更重了,几乎泛出紫色,呼吸也变得更加粗重急促,胸膛起伏得厉害。
马长海和他婆娘面如死灰,手脚冰凉,呆立当场,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瞎子李在旁一首没出声,此刻却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摸索着拿起桌上那对儿核桃,在手里掂了掂:
“看来,是正主儿到了。马猎户,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他顿了顿,那空洞的眼眶似乎又“看”了一眼炕上的马厉,
“记住,顺者昌,逆者亡。你儿子这碗顶香的饭,是吃定了,躲不掉的。”
说完,也不等马长海夫妇再追问半句,便自顾自地拄着那根磨得光溜的拐杖,一步一顿,慢悠悠地出了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只留下吱呀的门轴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响。
屋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马长海夫妇俩,对着炕上人事不知、生死难料的儿子,愁肠寸断,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马长海心里头一片冰凉,他明白,瞎子李没说谎,这回,恐怕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他马家的香火,看来是要以这种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离奇方式,续上了。
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炕上的儿子,那张年轻的脸因为高烧而扭曲,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发出一些细碎的音节。
马长海婆娘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身子软软地靠在马长海身上,抖个不停。
马长海僵硬地伸出手,拍了拍婆娘的背,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怨天?怨地?还是怨自己手欠,打死了那不该打的东西?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只觉得,这屋子,连同外面的天,都一下子变得无比压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