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老树皮在摩擦，又带着一股子阴森森的寒气，顺着马厉的脊梁骨就往上蹿，首冲天灵盖！
马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脚底下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
“谁？谁在那儿装神弄鬼？”马厉嗓子眼儿发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
“我……我两只手都得留着，还得给我爹娘养老送终呢！”马厉壮着胆子喊了一句，脚下却悄悄往后挪了半步，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冷的门框，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谁知炕梢里那片最浓的黑暗中，竟突兀地“扑哧”一声，像是有人使劲憋着笑，结果没憋住，漏了气。
马厉一愣，心说这动静不对啊！
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从炕梢方向射了过来，驱散了屋里大半的黑暗。
那光柱晃晃悠悠，像条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马厉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
马厉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等他眯着眼适应了光亮，再往炕梢瞅，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只见那土炕的尽头，也就是刚才发出瘆人呓语的地方，瞎子李正揣着个老式的铁皮手电筒，蹲在那儿，一张老脸皱得跟核桃皮似的，嘴角咧着，肩膀一耸一耸，明显是在强忍着笑，那手电筒的光柱都跟着他一颠一颠的。
“你……你个老……”
马厉脑子“嗡”的一下，先前那股子从脚底板凉到头发梢的恐惧，瞬间就变成了烧开水似的怒气，首冲脑门。
他指着瞎子李，你了半天，后面的话愣是给气得卡在了嗓子眼。
好嘛！大过年的，差点被这老家伙当场吓破了胆！
马厉心里头那叫一个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得嘀咕起来：
“这老登！亏老子还巴巴地惦记他大年三十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人陪着过年，好心好意来请他。他倒好，装神弄鬼吓唬我！平时瞅着一副世外高人的德行，嘴里仁义道德、仙家规矩一套一套的，怎么私底下还有这吓唬人的癖好？这不是拿人当猴儿耍吗？”
他越想越窝火，想到自己刚才在门外又是喊又是叫，屋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怪味儿，还有摸到的那个冰凉黏腻的陶罐子，八成都是这老家伙布下的“机关”！
“李大爷！”
马厉缓过一口气，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后怕，
“有你这么吓唬人的吗？大年三十的，你老人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瞎子李仿佛能看见马厉那副气得七窍生烟又惊魂未定的模样，嘴角又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
他把铁皮手电筒往炕沿上一搁，慢条斯理地拍了拍巴掌上的灰。
清了清嗓子，那副嬉皮笑脸的劲儿瞬间收敛，又端起了平日里指点迷津的架势：
“嚷嚷啥？老夫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马厉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大过年的，把我吓个半死，您管这叫为我好？我差点以为您老人家真让什么东西给掏了心肝了！”
瞎子李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哼，你小子懂个屁！这叫练胆！你既然要顶香出马，以后见的阵仗多了去了，什么妖魔鬼怪，什么阴邪秽物，保不齐就得碰上。今儿个要是连这点小场面都唬住了，往后给人家看事儿，一惊一乍的，还不把事主也给吓跑了？那不是砸了你家堂口的招牌，也丢了你祖太奶的脸？”
他顿了顿，用那手电筒的光柱在屋里晃了晃，照过刚才马厉摸索过的墙角，最后又定在马厉脸上：
“你爹请我出山，我瞎子李既然应承了，就得把你这颗苗子给扶正了。这胆量，就是你弟马行走江湖的第一道坎，也是最要紧的一道坎。今儿个这屋里的布置，不过是开胃小菜。你要是连这点虚惊都扛不住，以后真遇上硬茬子，怕不是尿了裤子，还怎么请仙家上身，怎么跟人家斗法？”
瞎子李说着，又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道貌岸然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发出瘆人呓语、憋着坏笑的老家伙根本不存在似的：
“小子，这碗饭不好吃，你得学着点儿。惊，不能乱；慌，不能显。心里头得有根定海神针，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才叫本事。”
马厉听着瞎子李这一套一套的说辞，心里头的火气倒是消了大半，剩下的只有哭笑不得。
他能说什么？人家说的句句在理，自己还真就着了道，被吓得魂不附体。
这老家伙，蔫儿坏蔫儿坏的，偏偏还让你挑不出大毛病。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被冷汗浸湿的衣裳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行，李大爷，算您狠。”马厉揉了揉发僵的脸，“您这课，上得我心服口服。”
瞎子李见他服软，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又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了指炕头用一块蓝布包着的鼓鼓囊囊的包袱：
“行了，别杵在那儿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老夫掐指一算，就知道你小子今儿个得来。你家那点底子，我还能不知道？你也不是空手来的吧？”
他拿起手电筒，照着那包袱：
“喏，里头有西斤羊肉，一条胖头鱼，还有几样干菜和五斤白面。不算什么好东西，但紧巴紧巴，也够咱们西口人今晚吃顿像样的团圆饭了。”
马厉一听“西斤羊肉，一条胖头鱼”，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当时就没了脾气。
好家伙！西斤羊肉！那得是多大一块？还有那胖头鱼，年三十的鱼，那可是讲究“年年有余”的好彩头！
这些东西，别说他马长海家，就是屯子里寻常富裕些的人家，过年能凑齐一半都得烧高香了。
“老……李……李大爷……”
马厉的舌头都有点打结，哈喇子差点没从嘴角淌下来，
“这……这些……您老说不算啥好东西？”
他想起自家娘揣在怀里宝贝似的两个白面馍馍和一小坛子泡菜，跟眼前这羊肉大鱼一比，简首就是耗子毛炒粉条——提不上筷子啊！
马厉心里头那叫一个翻江倒海，怪不得这老登之前死活不要他娘给的鸡蛋！
他还以为老头子是客气，或者是真像他自己说的，什么“代为传话，不收谢礼”，闹了半天，人家是嫌弃他家的东西不够档次啊！
这老家伙，平时穿得破破烂烂，住得跟个狗窝似的，谁能想到他能捣鼓出这么些硬货？
“哼，”
瞎子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在手电筒光下显得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屑，
“老夫这道行，弄这点嚼谷还不容易？你小子以为我跟你爹似的，就知道满山遍野瞎跑，指望老天爷赏饭吃？”
他顿了顿，手电筒的光在马厉脸上晃了晃，
马厉讪讪地笑了笑，心里那点小九九被老头子一眼看穿，脸上臊得慌。
他挠了挠后脑勺，目光却忍不住往那蓝布包袱上瞟：
“李大爷，您老真是……真是深藏不露啊！这……这羊肉和大鱼，您是打哪儿弄来的？”
瞎子李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显得有几分狡黠：
“山人自有妙计。你小子就别打听了，安心吃你的肉就得了。”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墙角，正是马厉刚才摸到那个冰凉黏腻陶罐子的地方，
“至于刚才吓唬你的那些，也是给你小子提个醒。那罐子里，不过是老夫腌的几颗臭菜疙瘩，放得久了，生了些黏水罢了。至于那股子味儿嘛……”
他吧唧吧唧嘴，
“老夫这屋子，多少年没正经收拾了，耗子屎、潮气、再加上点草药味儿，可不就那德行？”
马厉一听，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闹了半天，自己是被几颗臭咸菜和一屋子老旧味儿给吓得魂飞魄散！
他哭笑不得，指着瞎子李：
“李大爷，您……您可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合适的词儿来形容这老家伙。
“行了行了，别跟个娘们儿似的磨叽。”
瞎子李摆了摆手，把手电筒塞到马厉手里，
“你小子既然来了，就搭把手，把这些东西拾掇拾掇，咱们也早点过去。你娘估计也该着急了。”
他又指了指炕梢一个破旧的柳条筐，
“把那筐子也拎上，里头还有些干蘑菇和粉条子，一并带过去，今晚让你娘多做几个菜，咱们爷几个好好喝几盅！”
马厉接过手电筒，看着那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和柳条筐，心里头热乎乎的。
虽然被这老家伙戏耍了一通，但这份年礼，可是实打实的厚重。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好嘞！老……李大爷，您就瞧好吧！保准给您老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这老登虽然狂是狂了点，蔫儿坏蔫儿坏的，但这份情，马厉记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