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木箱仍摆在原处,覆以绸布,仿佛从未被人动过。
柳蕙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揭开箱盖。
浓烈辛香扑鼻而来,她迅速扫视一遍,目光落在最底层的一口暗红漆盒上。
手指轻触盒底边缘,果然有一丝不自然的松动感。
她取出随身小刀,轻轻撬开夹层,果真露出三个贴着“椒”字封条的小瓷瓶。
瓶身泛着油润光泽,一看便知用料讲究。
她打开其中一只,凑近一嗅,心中顿时一震。
这味道……竟与数年前父亲所供奉的辛香露极为相似!
柳蕙强压心头波澜,取出一小块布帕,小心倒出些许残液封存。
接着,她仔细翻找瓶底,果然发现一行模糊刻痕:“柳记承运·丙戌年冬”。
她瞳孔骤缩。
那是她父亲名下的厨坊编号。
早在父亲还在御膳房当差时,所有秘制香料都由自家作坊调配运送,每一瓶都会刻上编号和年份。
丙戌年冬……正是父亲被诬陷之前最后一批送往宫中的配料。
难道……
柳蕙尚未及细想,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立刻熄灭灯笼,将瓷瓶塞入怀中,迅速掩好箱盖,闪身藏入窗下阴影中。
两名巡逻太监提着灯笼缓步而来,低声闲聊:“听说苏婉儿全招了,连夏荷也供出了贵妃。这事儿可真是牵连不小。”
“嘘!别乱说,万一被听见就麻烦了。”
“怕什么?咱们这些老奴早就不信什么恩宠了。贵妃如今失宠,连带着整个东六宫都没了气焰。”
两人说完便走远,柳蕙却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终于确定,这一桩桩投毒案绝非苏婉儿一人所为,背后的主谋另有其人。
而贵妃……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她悄然起身,趁着夜色返回尚膳局,途中又避开了两拨巡守,终是毫发无伤地回到厨房。
翌日清晨,柳蕙早早寻到吴婆。
“嬷嬷,这瓶东西请您帮忙验一验。”她将瓷瓶递过去,低声道,“是从香料箱里找到的,气味有些古怪。”
吴婆接过瓷瓶,眉头微皱,旋即点头:“你放心,我自会查验。”
柳蕙目送她离去,心绪复杂。
她取出纸笔,将昨日在瓶底发现的刻痕一一誊写下来,又将配方气味与父亲旧年记录对照比对,越看越觉蹊跷。
原来当年父亲的冤案,竟与此事息息相关。
她轻轻合上笔记,眼中浮起一抹坚定。
既然这条路己经走到这里,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哪怕前方步步杀机,她也要揭开真相。
翌日辰时,尚膳局尚未开火,柳蕙己悄然将那只瓷瓶残液交到了吴婆手中。
老嬷嬷接过瓶子,神色微沉,低声道:“你倒是胆大,这种东西也敢私下查验。”
“事关重大,若再不查,怕是永远没人会去翻这本旧账。”柳蕙低声应道,眼中透出一抹坚定。
吴婆沉默片刻,终是点头,转身进了后堂的验毒房。
那里堆满了历年宫中膳食样品与香料样本,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比对出结果。
一个时辰后,吴婆面色凝重地出来,将一小张纸递给柳蕙。
纸上只写了一句:此香露成分,与当年御膳房所用“辛香八味”配方高度相似,尤以西域胡椒、川地花椒为甚,且年份久远,绝非新制。
柳蕙接过纸条,手微微一颤。
她终于可以确定,父亲当年所供奉的秘制香料,确实与眼前这只瓷瓶有关。
而那批香料,正是他被污“膳食投毒”之罪前最后一批送入宫中的配料。
她不敢耽搁,立刻取出平日记录膳食配方的册子,连夜誊抄出所有比对结果,又将铜钱与瓷瓶拓下形状,夹在每日送往御书房的膳单之中。
次日午后,尚膳局刚备好晚膳,一名内侍匆匆而来,递上一道口谕:“陛下召柳蕙即刻前往御书房。”
此言一出,厨房众人皆是一惊。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眼神闪烁。
柳蕙却面色平静,低头应诺,披上外衣便随内侍而出。
一路穿廊过殿,首至御书房门前。
门扉轻启,赵忱正立于案前,手中捏着那本她亲手整理的册子,神色莫测。
“柳蕙。”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夜,“你说的这些……你敢肯定,贵妃与尚食局旧案有关?”
柳蕙上前一步,躬身答道:“臣不敢妄断,但香料配方、运输批次、押运人证,皆有迹可循。若陛下允准彻查‘柳记承运’过往账簿与香料清单,或能找出更多线索。”
赵忱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在衡量什么。
忽然,他抬手,将那本册子放下,冷冷下令:“传六部文书司,彻查‘柳记承运’自丙戌年以来所有出入宫籍账目,调阅当年押运人证,不得遗漏一人。”
“是。”门外守候的太监应声而去。
柳蕙心头猛然一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冤案真正有机会浮出水面。
赵忱回眸看她一眼,语气淡淡:“你做得很好。”
那一瞬,柳蕙眼眶微热,低下头,轻轻道:“多谢陛下明察。”
她退出御书房时,脚步沉重,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走出宫门那一刻,风拂过面颊,带来一丝春意。
她仰头望天,心中第一次生出希望——
或许,她真的能把那个压了十年的冤屈,一点点洗清。
而就在此时,御书房内,赵忱重新翻开那本膳单,目光落在一页新添的食材记录上。
那是柳蕙昨日补上的备注:
> “西域贡品冰酪方,暂未得法,愿试仿制。”
他唇角微勾,
“来人。”
“奴才在。”
“传柳蕙,明日辰时,来御书房议事。”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柳蕙再次踏入这间高墙深院中的权力中心时,心头己不似往日那般忐忑。
赵忱立于案前,目光沉静如水,手中翻动的正是她昨夜誊抄的那本册子。
“西域贡品冰酪。”他淡淡开口,“阿史那昨日入宫提及此物,说是西陲女子进献之技,能消暑解腻,朕想看看你是否做得出来。”
柳蕙低眉敛目,心中却是一凛。
她早听闻西域冰酪乃极寒之地所制,需以奶浆、蜜糖、冰石反复搅拌而成,工序繁复,寻常厨人难得其法。
而今,帝王亲口点名命她仿制,其中之意,恐怕不止是贪图一味清凉那么简单。
她斟酌片刻,轻声道:“陛下,夏日食凉物易伤脾胃,若无节制……”
赵忱抬眼望她,眸色幽深,“你是怕做不好,还是怕做太好?”
柳蕙心头一震,连忙躬身道:“臣不敢妄言好坏,只是担忧圣体。”
赵忱垂下眼帘,指尖轻敲案几,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若做得好,朕允你查阅尚食局全档。”
此话一出,柳蕙心头猛然一跳。
尚食局全档——那里面藏的不仅是历年膳食记录,更有她父亲当年供奉香料的详细名录与账簿。
她等这一天太久,如今终于有机会触碰真相边缘。
她咬了咬牙,低头应下:“是,臣必尽心竭力。”
赵忱满意地颔首,“明日辰时,来御膳房。”
翌日清晨,天刚微亮,柳蕙便早早到了御膳房。
还未推门,便听见屋内传来爽朗笑声:“大赵果真是天朝上国,连厨房都比我们西陲宽敞!”
她脚步一顿,立刻辨认出此人便是西域使者阿史那。
果然,推开木门,只见一名身形高大、胡须浓密的异族男子正站在灶台前,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碗,正将某种乳白浆液缓缓倒入冰盘之中。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冰酪’?”他笑着看向周围围坐的御厨们,“做法简单,但火候极难掌握。我今日亲自来演示,也请诸位记下关键步骤。”
众人纷纷点头,有人递上纸笔,有人准备器具,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阿史那转头看见柳蕙进来,”
柳蕙微微一笑:“使者谬赞,不过是职责所在。”
阿史那哈哈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柳蕙:“这是西域特选香料,添入冰酪之中,更添风味。你试试看。”
柳蕙接过,指尖轻触布袋,隐隐嗅到一丝香气,竟与她在贵妃偏殿发现的那瓶“椒”字瓷瓶中的气味极为相似!
她不动声色地将布包收起,面上依旧从容:“多谢使者赐予,臣定当妥善使用。”
午后,红绫忽至。
“贵妃娘娘听说柳姑娘要制西域冰酪,特命我送来一瓶香露,说是西域秘方,助君成事。”红绫笑意盈盈,将一个雕花琉璃瓶放在桌上,瓶身上赫然刻着“椒”字。
柳蕙上前谢过,趁红绫转身之际,用银匙轻轻刮过瓶口,果然又嗅到一丝熟悉的异香。
她心中己有计较。
待众人散去,她将两瓶香料分别封存,取出自备的一份备用香粉,悄悄替换。
夜深人静之时,她独坐灶房角落,将两种香料分别调入冰酪之中,一份密封入库,一份则准备明日呈送御前。
窗外月光如水,她望着手中的冰酪,眼神沉静。
这一碗看似清凉甘甜的甜品,背后却藏着层层暗涌。
而谁也不会想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将揭开多少尘封己久的旧事……
风掠过窗棂,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柳蕙低头看着冰酪表面凝结的霜气,嘴角微微扬起——
这场棋,终于轮到她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