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燕京大学历史系教学楼的玻璃窗,在307教室的黑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阳站在讲台前,将教案轻轻摊开,目光扫过台下稀疏的学生。
这节古代方术史选修课临近学期末,又恰逢期中考试周,能容纳八十人的教室里只坐了不到二十名学生。
前排几个研究生正埋头记笔记,中间零星坐着几个本科生,后排则有几个学生昏昏欲睡。
陈阳的目光在教室最后一排停留了片刻——赵倚天穿着一身淡青色旗袍,安静地坐在角落。她面前摊开一本笔记本,手中的钢笔偶尔在纸上轻点,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聆听某种神圣的启示。
“今天我们不按原计划讲《梦溪笔谈》。”陈阳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教室为之一静,“我想和大家聊聊‘江湖与庙堂’。”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五个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
“首先我想问问大家,”陈阳环视教室问道,“有谁知道‘江湖’一词的出处?”
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举手:“出自《庄子·大宗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很好。”陈阳点头,嘴角浮现一丝赞许的笑意,“但今天我们讨论的是另一个‘江湖’。”
他在黑板上又写下“庙堂”二字,讲述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岳阳楼记》原文中‘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后面,其实还有‘忧其君之不君也’七个字。范仲淹的这句名言,道出了华夏古代知识分子对‘江湖’与‘庙堂’的辩证思考。”
教室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前排一位扎马尾辫的女研究生举手提问:“陈教授,您是说‘江湖’和‘庙堂’其实是一体两面?”
“正是。”陈阳取下平光眼镜擦了擦,“就像硬币的两面,看似对立,实则共生。”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掩的窗户,让更多阳光和微风涌入教室,随即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故宫轮廓,继续讲道:
“‘庙堂’代表着秩序、权力和正统;而‘江湖’——”他又指向窗外熙攘的街道,“则代表着自由、草根和变通。”
他停顿一下,让这个对比在学生们脑海中沉淀,“但二者并非泾渭分明。就像这栋教学楼,”他轻叩窗框,“我们此刻在‘江湖’中讨论‘庙堂’,本身就是一种融合。”
赵倚天的笔突然停在纸上,墨水晕开一小片。她抬头凝视陈阳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北宋时期,江湖术士林灵素能在皇宫内院呼风唤雨;明代锦衣卫中也多有武林高手。”陈阳的声音渐渐提高,“历史告诉我们,真正的治世之道,在于庙堂与江湖的良性互动。”
他走回讲台,拿起保温杯抿了一口茶,茶叶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个博士生举手:“陈教授,您觉得现代社会还存在‘江湖’吗?”
陈阳嘴角微扬:“当然。只不过今天的‘江湖’可能藏在互联网的某个论坛,或是某条小巷的武馆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甚至在我们每天使用的社交软件中,都有‘江湖’的影子——那些自发形成的群体规则,那些口耳相传的‘行话’,不就是数字时代的江湖规矩吗?”
教室里响起轻笑。赵倚天也微微勾起嘴角。
“说到这个,”陈阳突然话锋一转,“我想请大家看一段史料。”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卷泛黄的影印本,小心展开:“这是明代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私人笔记,记载了永乐年间一场鲜为人知的对话。”
投影仪将影像投在幕布上,学生们纷纷前倾身体。
“永乐十九年,纪纲问一位江湖术士:‘尔等草莽,何敢妄议朝政?’术士答:‘庙堂之高,非一人可支;江湖之远,非一人可弃。’”
陈阳的手指轻点投影:“这位术士后来成了永乐帝的座上宾,协助编纂《永乐大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教室,“有趣的是,这位术士没有留下真实姓名,这位无名术士的真实身份,在正史中被刻意隐去了。但根据国家图书馆新发现的《永乐秘档》记载,他曾用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推算出紫禁城的风水缺陷。”
教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后排一个一首打瞌睡的男生突然坐首了身体,揉了揉眼睛:“陈教授,您的意思是,历史上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明明影响了历史进程,却被官方记载刻意隐去了?”
陈阳点头:“这正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庙堂’的笔墨往往只记录‘庙堂’认可的人,而‘江湖’中的能人异士,大多只存在于野史笔记、私人日记,甚至口耳相传的故事里。”
他踱步到窗边,阳光在他侧脸投下深邃的阴影,“但这些人真实存在过,他们的思想、技艺、甚至一句话,都可能改变一个时代的走向。”
“同学们,”陈阳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历史从来不是由单方面书写的。每一次社会变革,每一场文明进步,都是‘庙堂’与‘江湖’合力推动的结果。”
他取下眼镜,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匹夫’既指庙堂之上的达官显贵,也指江湖之远的贩夫走卒。”
赵倚天的钢笔不知何时己经放下。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南宋灭亡时,有多少江湖豪杰投笔从戎?明末清初,又有多少文人隐入江湖?”陈阳的声音带着某种穿透力,“今天的我们,或许不再有明确的‘江湖’与‘庙堂’之分,但那份责任与担当,永远不会改变。”
“陈教授,”一个研究生举手,“您是在暗示我们研究历史不能只看正史,也要关注那些被忽略的民间记录?”
陈阳笑了笑:“不是暗示,是明示。不仅是研究历史,理解当下也是如此。真正的社会全貌,永远是‘庙堂’叙事与‘江湖’声音的共同构成。”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相交的圆,“二者既有对抗,也有合作;既有排斥,也有吸收。历史学从来不是故纸堆里的学问,它关乎现在,更关乎未来。”
说着,他又在黑板上写下“以史为鉴”西个大字:“期末考试我会出一道论述题:‘从历史看江湖与庙堂的互动对当代社会的启示’。希望大家好好准备。”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翻笔记本的声音。
“最后十分钟,开放提问。”陈阳看了看“手表”。
赵倚天突然站了起来。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气质独特的女生。
“陈教授,”她的声音清冷如玉,“您认为一个人能同时立足‘江湖’与‘庙堂’吗?”
陈阳的目光与她相接,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两人之间流动。
“很难,但并非不可能。”他缓缓回答,“就像走钢丝,需要极高的平衡能力。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一方,失去另一方的信任。”
“那值得尝试吗?”赵倚天追问。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个问题的分量。
陈阳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这就像问‘学习历史有用吗’。答案取决于你相信什么,愿意为什么而奋斗。”
下课铃适时响起,但没有人起身。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陈阳合上教案,“下节课我们回归《梦溪笔谈》,请大家预习第十二卷。”
学生们这才开始收拾书包,三三两两地离开。
几个研究生围到讲台前继续请教问题,赵倚天却站在原地没动,目光始终停留在陈阳身上。
等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她才缓步走向讲台。
“陈教授,”她轻声说,“您今天的课……很特别。”
“临时起意。”陈阳正在整理公文包,抬头问道:“怎么,不合赵同学口味?”
“恰恰相反。”赵倚天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从未听过有人将‘江湖’与‘庙堂’讲得如此……通透。”
陈阳笑了笑:“历史本就是一面镜子,照见过去,也映照现在。”
“也包括未来吗?”赵倚天突然问。
陈阳的手微微一顿:“那要看我们如何解读历史了。”
两人对视一眼,某种无声的交流在目光中传递。
“上次的约定,”赵倚天转移话题,“还作数吗?”
陈阳想起那批提到“黑水玄鸟”的甲骨文,点了点头:“当然。”
“那明天见。”赵倚天微微颔首,转身离去,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陈阳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收拾完教案,他走到窗前。
夕阳西下,将校园染成金色。
远处的操场上,学生们在奔跑嬉戏;
图书馆前,抱着书本的学生来来往往。
这一切平凡而美好,却让陈阳想起李唐“窥天镜”中看到的末日景象。
“位卑未敢忘忧国……”他轻声念出玉佩上的诗句,将公文包夹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走廊尽头,历史系的布告栏上贴满了学术讲座和社团活动的海报。其中一张格外醒目:《传统文化与现代价值》学术研讨会——主讲人:陈阳教授。
陈阳驻足片刻,伸手将海报抚平,然后大步走向夕阳笼罩的校门。